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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冬強:一個在時間河流里的逆行者
- 時間:2013/8/20 10:57:09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本刊記者 胡凌虹
走進石龍路上的一個創(chuàng)意園區(qū),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清,轉了一圈,我努力尋找著“爾冬強藝術中心”這個牌匾,沒有蹤跡。
“走到底,看到一個落地大玻璃的房間。那就是了。”爾冬強在電話中給我引路。
找到了,透過樹木與玻璃,我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書桌前向我招手,因為是雨天,屋子里撒滿了暖黃色的柔和燈光。
剛從澳洲回來的爾冬強,身著白色襯衣,灰黑色的夾克,神清氣爽,毫無倦意?!皻g迎,歡迎,你是第一個來我新工作室的記者?!?
爾冬強藝術中心剛從泰康路遷來不久,外面的展廳里還堆放著尚未整理好的展品,但里面的工作室已布置妥當,白底灰色花紋的地毯,雅致的桌椅,一樓和二樓滿目的書籍,以及點綴其間的綠色植物,充滿了古典懷舊的色彩與濃郁的書香氣,咋一看,讓人以為是新的漢源書屋,讓人艷羨,只是我的心頭還是有些小小的懷念,記得在泰康路上的藝術中心,曾在進門旁的小會客室,在二樓的工作室,抑或是在一旁一家西式餐廳二樓吃著午餐曬著太陽,與爾冬強聊天,那樣的場景已經一去不復返。
“遺憾嗎,搬出泰康路?”我問道,在這個有些偏遠而冷清的園區(qū),估計短時間內很少會有公眾來參觀。爾冬強表示,現(xiàn)在的空間其實相當于一個純粹辦公的、做學術活動的場所,可以靜下心來做點事情。
在過去的30年里,爾冬強的工作室經歷了四次搬遷,和前幾次一樣爾冬強選擇了優(yōu)雅地離開。在正式搬家的前一天,爾冬強組織了一場24小時的詩歌馬拉松朗誦會,以此作為告別,好多詩人專程從外地趕來。爾冬強意味深長地說道 :“什么都可以消失,但詩要留下――泰康路這個地方,應該要有詩意?!? 口述史:記錄人們腦海深處的城市記憶
在國內外,爾冬強的名望越來越大,然而在上海,他的“地盤”卻越來越少。半年前就書店的話題,采訪過爾冬強,他曾很感性地對我說:“倘若有一天我老了,走不動了,我就呆在漢源書屋,朋友們,像你過來看我,我們可以聊一個下午,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如今由于高昂的成本,漢源書屋恐怕“遲早要關門”。不過,這種文化被逐漸邊緣化的憂傷卻從來沒有鉗制住爾冬強的激情,物理空間無法限制他的思想的延展。這一點,在創(chuàng)作中,爾冬強也是深有感悟。過去的二三十年間,在城市大規(guī)模的改造和發(fā)展中,爾冬強心急如焚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遺存進行拍攝,對中國近代歷史老房子的視覺文獻進行梳理,卻發(fā)現(xiàn)總也趕不上拆房子的速度,面對城市日新月異的物理變化,他感覺已無法拼貼出有關這座城市的視覺記憶,于是他拓展新的課題,用口述實錄的方式記錄下人們腦海深處的城市記憶。
八十年代后期,在上海畫報社當記者和編輯時,爾冬強和古建筑保護專家阮儀三教授合作拍攝過一本大型畫冊《江南古鎮(zhèn)》,當時的工作在江蘇和浙江等一些未經開發(fā)的古鎮(zhèn)里展開,上海的一批古鎮(zhèn)如朱家角等并不包含在內,“我一直想補上這一課,這一等等了二十年,這個教訓是非常慘痛的,朱家角的老味道一天天在消失,古鎮(zhèn)原來可以觸摸的生活沒有了?!碑斂陀^寫實的鏡頭已經無法追隨那些已經逝去的景象時,爾冬強選擇了另一個路徑:他在放生橋邊開了一年的茶館,把三百六十行的人都請來,采訪了150位老人,記錄下古鎮(zhèn)老人們記憶深處的歷史痕跡,那些快被湮滅的老上海人的傳統(tǒng)生活,最后做成了一本書:《口述歷史:爾冬強和108位茶客》。之后他又完成了比茶客啟動更早的一本書叫《爾冬強和86位上海美國學校的師生》,摘錄下過去150年里一些活躍在中國的西方人的生命片段。
“這個地方在金門,3月我就會過去工作。”爾冬強拿出了一張打印的圖給我看,上面是一座廢棄的碉堡,爾冬強受當?shù)匮堅谀抢锢^續(xù)一個新題目《爾冬強與108個臺灣老兵》,之前他已自費去采訪過桃園的老兵。
在石龍路上的新工作室里,設有一個錄音棚,爾冬強還有一些項目:民國名人堂,尋找滬江大學、光華大學、震旦大學和圣約翰大學的畢業(yè)生,等等?!拔覀兊膰以?949年后能正常運轉,這批舊時代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之前我們沒有好好關注他們?!?
“爾冬強的生涯向世界展示了一個攝影家的能量原來可以穿透歷史的塵封,輻射到記憶最幽暗最柔軟的深處。這樣的攝影生涯注定要超越攝影,因為它不是關乎正確的曝光和精準的捕捉,而是關乎觀看的意志和心靈?!敝袊佬g學院教授邱志杰這樣評價爾冬強的工作。 自由精神與生存之道
《ART DECO上海裝飾藝術派》一書中,爾冬強用鏡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他所酷愛的ART DECO藝術,從摩登的建筑到優(yōu)雅的家具和器物,撲捉著那些美麗的ART DECO細節(jié)。
同時,這種精致與品位也滲透到爾冬強的生活中:過耳的飄逸的頭發(fā),各式很FASHION的帽子,或一身黑衣或白色襯衣加一條黑色的圍巾……爾冬強的形象,如同他的作品,都打著鮮明的“爾冬強”標志:《爾冬強鳥瞰上海》《口述歷史:爾冬強和108位茶客》《爾冬強和86位上海美國學校的師生》……除了書、展覽外,就連演講的PPT上,也赫然寫著“爾冬強與上海經典建筑三十年”。
“這樣凸顯自己,不會顯得很高調嗎?”我很直接地問道。
“從當代藝術的角度,這種手法很常見,比如:劉小東在和田。我雖然在做很傳統(tǒng)的事情,但是有當代藝術的思想在里面?!?
事實上,作為中國最早具有獨立意識的攝影家之一,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崇尚自由個性的爾冬強拋棄了“單位”這個鐵飯碗后,他的一言一行就注定是另類的。辭職后,爾冬強的足跡開始遍及中國各省乃至世界各地,獨立拍攝、獨立思考,撰寫風格獨特的文稿,并提出了“視覺文獻”的新概念。
積累了大量的照片,爾冬強想出書,但當時國內沒有出版社敢冒風險,他就在香港注冊了私人出版社——Old China Hand Press(中國通出版社)。當年,沒有機構愿給一個體制外的藝術家做個展,他就自己創(chuàng)了一個地方:爾冬強藝術中心,并搞了很多的藝術沙龍,“長年在外旅行,時常不在上海,回來后就想見朋友,一個個見面沒時間,就搞聚會?!币驗樽鲞^記者,他的人緣很廣,而且都是厲害的角色,當時就有人調侃道,你搞聚會,就像開個小型文代會。1990年,爾冬強還在上海紹興路開了一家書店——漢源書屋,結識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中國通。
近些年,他還出現(xiàn)在時尚圈,出現(xiàn)在一些著名品牌的頒獎典禮上,出場費不低。
“為何熱衷于時尚?”我問他。
“這是我的生存之道?!睜柖瑥娞孤实鼗卮鸬?,“但我只跟與我有關的大品牌合作,比如汽車,因為我要自駕走絲綢之路,接下來我會跟奔馳合作,但我會淡化這部分。又如,我會接受一些房地產商的贊助,因為我拍了一輩子的房子,一些贊助商也挺好,只要求在書上放一個小小的LOGO?!?
很多人羨慕爾冬強,今天在書中翻到有意思的地方,明天就能打“飛的”過去,但理想主義情懷背后必須有現(xiàn)實主義的手段作為鋪墊?!拔业奶幨路绞绞?,花最少的時間掙錢,然后大部分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有些地方掙錢,有些地方才敢花錢,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虧本的?!?
沒有一官半職,但江湖地位擺在那里,西方的品牌知道爾冬強的價值,當然爾冬強更知道保護自己的價值。
在不少人眼里,獨立就是與體制“拜拜”,事實上遠沒有那么簡單,還需要擺脫知識分子的清高與自我小眾化,還需要具備能單打獨斗的極強的生存能力并有足夠的“內力”彰顯自我、表達自我。社會要發(fā)展,需要和諧的大合唱,也需要新穎個性的獨唱。所以,除了爾冬強的作品,他個人所走的自由創(chuàng)新的道路也是值得研究借鑒的。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過完年我就去斯里蘭卡,工作8天,拍攝佛教的歷史遺存。3月初我會去金門,3月底,從上海開車走絲綢之路到喀什,5月份,我會從上海一直開車到漢堡,這是爾冬強絲綢之路萬里奔馳計劃中的一項內容,開2個月?!闭f著,爾冬強拿出了一迭厚厚的紙,給我看計劃好的每天的日程。我不由暗自慶幸在他剛回上海時,在春節(jié)前就逮住了他進行采訪。
一年中,內心向往曠野的爾冬強有大半部分時間行走在路上,他反復深入世界各地采訪拍攝,他參與了“玄奘之路”、中美蒙聯(lián)合考察等項目,進行各種田野考察。2000年時,爾冬強對媒體宣布,有一個“絲綢之路”計劃15年,當時很多人還笑話他,轉眼就過去13年,爾冬強堅持了下來,一直在積累中。很多人都知道絲綢之路,但真正肯花一生來研究的人寥若晨星。爾冬強是其中一個。一旦有了興趣,他會一個猛子扎下去,一扎就是一二十年。很少有人能有這樣強悍的意志、驚人的耐力以及不顧危險的投入與不厭瑣碎的執(zhí)著——
為了梳理上海的歷史建筑,每一條馬路、每一個弄堂、每一幢老房子,他都絕不遺漏地拍下來。
為做口述史,爾冬強特意建立了茶館,在市區(qū)和郊區(qū)各建了一個上海美國學校專題工作室,他四處撿拾歷史的碎片,從舊書店、拍賣行、塵封的圖書倉庫里翻尋被人遺忘的圖文檔案。
為了彌補平面觀看的不足,爾冬強從空中進行航拍上海。在航拍時,為了使得鏡頭中的圖像更加精準傳神,爾冬強會不顧一切地探出身子到機艙外,僅靠一根保險繩帶拴住自己,聽憑狂風割痛自己的臉頰。
在進行曉行夜宿的田野考察時,進入人跡罕至的無人區(qū),睡在簡陋的帳篷里,“會不會感到孤獨?”“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很好奇地拋出了疑問,可是正在用IPAD翻著以前照片的爾冬強似乎沒有聽到我的疑問,他一下子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給我介紹他所走過的路。很多照片單獨看平淡無奇,但是一成系列,或者一經橫向或縱向的對比,就顯示出了特別的意義。爾冬強溫和的眼神背后透著一股特別的敏銳與犀利,往往能在紛繁中捕捉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這是斯坦因拍的米蘭,這是我拍的,你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變化。” 國內很多人把斯坦因定為殖民主義者,但爾冬強卻有自己的判斷標準,他看到了斯坦因的閃光處:探險家和學者,他曾經三次造訪匈牙利科學院圖書館,將所有關于斯坦因的圖片及文字資料都記錄下來,再順著斯坦因走過的路,逐一回訪,并比照著拍攝了大量圖片。
“這張是新疆的喀什,這張是伊朗拜火教村莊,你看照片里窗、服裝的紋樣都是一樣的,雖然這兩個地方相差幾千公里,說明兩地文化藝術的相互影響,這樣的照片對比,具有文化價值?!?
“這是剛在墨爾本拍的。這次去墨爾本蠻有收獲的,那邊很多老房子也要拆,但它們保留了臨街面的老房子,里面是新的,當然要花很大的代價。推倒重來是圖一時的快,整個城市都是嶄新的,就像我們看浦東,但是三十年以后,整個浦東會整體性陳舊,就像服裝一樣,式樣都過時了,沒有豐富性,只是一個時期的審美和建筑材料。但你去看墨爾本,它就不一樣,有新的建筑也有百年老店,它是有層次性的。”
爾冬強被國內外稱為“學者型攝影家”。在他身上,學者的冷靜、專研與攝影家的行動力結合在一起,他完全做到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以他能拍攝出一般攝影師所無法企及的超越美感、富有歷史厚感與思想質感的照片,所以他能親歷現(xiàn)場尋找到一輩子都在書齋里的專家所無法探知的秘密,“因為是視覺文獻,我必須到現(xiàn)場,沒有第一手的資料就不可能形成自己的觀點、看法?!睜柖瑥娤矚g自駕,“沿路可以看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物,這很重要,開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個地方在計劃之外卻特別得好,下次我就會專門飛過去研究?!?拍完回來,爾冬強會把照片刻成光盤無償提供給其他研究者。
在新工作室的入口,貼著邱志杰教授畫的一張圖,上面用描繪地圖的方式標示了爾冬強所做的研究,密密麻麻,涉及到上海史、中國近代史、西域史、歐亞草原史和南洋史等攝影考察和學術研究,總體而言,就是“中外關系史”。爾冬強喜歡歷史,他是一個在時間河流里逆流而上的探險者,在對歷史場景和時代巨變的視覺拯救中探究現(xiàn)在與未來。“我也有緊迫感,每天鍛煉身體維持一種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行走中把工作串起來?!?
從今年開始,爾冬強還將舉辦攝影三十年世界巡回展,所有的日程都已排得滿滿當當。
采訪爾冬強如同走進一座別致的老房子,叩開厚重的房門,能感受到一股歷史的滄桑撲面而來,同時又能感受到背后很強的活力與生機,但這只是一隅,隨著他的探索不止,他帶給人的感觸與回味也是無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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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墓內念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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