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10/17 20:57:52 來源:北京晚報
有沒有一種“白”,令人覺得瑩潤玲瓏有君子之風(fēng)?大約被稱為“中國白”的德化白瓷能給予人如此美妙的視覺享受。眼下,國家博物館正在舉辦德化白瓷主題展覽,而在它家鄉(xiāng)的福建博物院,也在同時進(jìn)行著精品展。倘若走近它們,一入眼便是一場澄凈無瑕的相遇。
從后唐長興四年(933年)置縣至今,福建泉州德化縣已有著逾千年的悠久歷史。取自“以德化民”的“德化”之名,世代傳承從未改變。這個位于中國東南隅的古老縣域,秀水靈山間孕育了純凈的瓷土,也由此誕生了綿延不息的瓷緣佳話。
在德化縣,陶瓷源流可以追溯至遙遠(yuǎn)的新石器時代。而今可知的兩百余處窯址,在歲月長河不停歇的流淌中,沉積下從遠(yuǎn)古到民國的制瓷痕跡。倘若翻開《馬可·波羅游記》,就可以看到這位意大利旅行家這樣的記述:(德化)這里除了燒制瓷杯或瓷碗碟外,別無可述之處……大批制成品在城中出售,一個威尼斯銀幣可以買到八個瓷杯。由此可見,德化瓷器制造是如此普遍與繁盛。兩年前,“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mào)中心”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是我國第56處世界遺產(chǎn),而德化窯址正是這一文化遺產(chǎn)中重要的古跡組成部分。
當(dāng)樸素平凡的土泥坯被施以極簡極純的白,經(jīng)由灼燒的淬煉考驗,被賦予玉石的質(zhì)感,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變身,古縣山間的高嶺土最終成為無暇脫俗的美器。德化白瓷自宋元時期興起逐步走向繁榮,及至明代達(dá)到工藝巔峰。坐落在德化縣寶美村的屈斗宮窯址,仿佛一個大型的時光寶盒,將宋元時代17間窯室、800多件工具和近7000件瓷制品保存其間,直到1976年被挖掘發(fā)現(xiàn)。隔著漫長時光回望,似乎依然能感受到曾經(jīng)那熾熱窯火的余溫。而三班鎮(zhèn)的尾林窯址更是了不得,遺跡竟跨越了宋、元、明、清四代王朝,依次排列的窯爐一個串聯(lián)便是悠悠千載。
一片匠心并一雙巧手,工匠創(chuàng)造了德化白瓷,而它的聲名遠(yuǎn)播和價值提升都離不開遠(yuǎn)銷海外這條途徑。海上絲綢之路自遙不可及的先秦時代便已萌發(fā),唐宋更加興盛。而以明永樂三年為起始,三寶太監(jiān)鄭和率領(lǐng)船隊七下西洋,海上絲路航線的又一次開拓也叩開了更廣闊的海外貿(mào)易大門。德化白瓷是海上貿(mào)易的俏貨,在此次國家博物館的展覽中,也有幾件從華光礁1號沉船出水的器物赫然在列。這艘足有六層船體的古商船,載著德化瓷,在南宋的某一天啟航又沉沒,那精致小巧的牡丹八棱粉盒、那釉面光潔的蓮花紋瓶……都沉睡在西沙海域。但是,還有更多的商船在風(fēng)浪中順利地達(dá)到世界各地。日夜奔涌的波濤曾映現(xiàn)航船的倒影,瓷碗、瓷罐、軍持、高足杯乃至花盆、花瓶,德化白瓷靜靜地“躺”在儲物倉中,與茶葉、絲綢一道,隨著浪潮將中國韻致傳向海外。
在歐洲,法國人為德化白瓷起了一個特別的名字——中國白,又以“鵝絨白”來形容它的色彩,而后更以“歐洲白瓷之母”來贊譽(yù)它,足可以想見,這些瑩潤通透的瓷器,是怎樣地令人為之著迷與傾心,又是怎樣地以中國之美打動世界。
有人說,德化白瓷是“瓷中之玉”,屬實是個很好的形容。德化地界的戴云山有著如畫的風(fēng)景,也出產(chǎn)著優(yōu)質(zhì)的高嶺土,這一方得天獨(dú)厚自然水土成就了白瓷。瓷土高硅低鋁的特性,形成了人們口中的“糯米胎”,那是細(xì)膩無雜質(zhì)的、如同蒸熟了的糯米糕似的胎質(zhì)。有了這樣的好基礎(chǔ),才有了君子般的溫潤感與白玉一樣至真至純的顏色。
的確,德化白瓷的動人離不了這一抹耀目卻不張揚(yáng)的“白”。白色,實在是最為平淡的顏色。當(dāng)人們贊嘆霓虹七彩光芒的時候,也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所有可見光相融合就會成為白色光,看似平凡的白也是最為包容的色彩?!痘茨献印分幸嘤醒裕吧?,白立而五色成矣”。正所謂大道至簡,白色以極致的“純”動人心魄。
當(dāng)然,德化白瓷的白也并非千篇一律的白,因為瓷土配方、燒制條件的差異,白色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貌。瓷釉在火焰中煉燒,鐵離子含量的增多,便有了白中蘊(yùn)含著微黃暖意的“象牙白”,是明清時期的德化窯在元代白瓷基礎(chǔ)上發(fā)展創(chuàng)造而來的顏色,這種瑩厚的外表透露著溫婉的性格,無論是廟宇還是家族祠堂,都有象牙白祭祀禮器的身影。與“象牙白”齊名的“豬油白”,名字雖然土味濃重,卻直觀地表達(dá)著有如凝脂般的光滑明亮,有如玉石般的細(xì)膩潤潔?!笆[根白”顧名思義,必是白里泛青的樣子,而稀有的“孩兒紅”其實也是一種白,它從窯變的機(jī)緣巧合中誕生,是似嬰孩皮膚白中透著粉紅感覺的顏色,通過名字便可知它是何等的嬌嫩可愛。
德化白瓷的傳承千百年來未曾停歇,它的白色也一直延續(xù)著生命力。盡管“象牙白”因為歷史原因有過斷檔期,但在新中國成立后,經(jīng)過工藝師的研制,終于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年復(fù)產(chǎn)成功,并以“建白瓷”來命名,意為福建特有的白瓷品種。傳統(tǒng)工藝代代流傳,而創(chuàng)新讓德化白瓷這個“大家族”不斷入住新成員,比方說“高白”瓷器,看起來當(dāng)真如披上一層冰雪肌膚,無需對比參照也能明顯地感受到它超極致的潔白。其實,無論哪一種白,都脫不了冰清剔透、淡雅素凈的底子,在萬紫千紅的繁華世界里,細(xì)細(xì)觀賞這一抹中國白,人也淡然了許多。
如果說胎質(zhì)與顏色為德化白瓷打好了美雅的底子,那么,裝飾藝術(shù)則是錦上添花。國家博物館展出的德化縣陶瓷博物館藏的三螭龍壺,可愛風(fēng)著實吸引人,圓筒形的壺身上堆貼著兩條螭龍,一個作為壺嘴一個作為把手,壺蓋上還盤踞著一條小龍同樣栩栩生動?!昂杭t”荷趣螺足杯上,荷葉、荷花搖曳生姿,怎不教人脫口一句“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再看那因形似犀牛角而得名的犀角杯,堆貼著小小人物或紋枰對弈,或抱膝小憩,好一派閑居景象。
堆貼,是德化白瓷一種傳統(tǒng)的裝飾方法,將所需的裝飾部分做好后貼在坯體上再燒制而成,立體之余還分外逼真。印花,則是利用模具將紋樣壓印在坯體上,制作速度快捷,很適合大批量的生產(chǎn)需求。同樣常見的還有刻花,用陰刻的方式刻畫紋樣,這經(jīng)常在碗盤等日用品的制作中被使用。通花,也就是常說的鏤空,雕刻出種種繁復(fù)花樣,是極為精致的工藝。除此之外,還有以竹片為刀筆的篾劃、以雕塑為手法的浮雕等等。
說到德化白瓷的工匠藝人,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大名鼎鼎的何朝宗?!霸娛ァ笔嵌鸥?、“茶圣”為陸羽、“畫圣”乃吳道子,而“制瓷之圣”非明代何朝宗莫屬。
近些年,從各類拍賣信息中可以看到,何朝宗的傳世作品早已價值千萬元以上,這位不斷被后世模仿卻又難以超越的明代大家的生平,在時代的潮流里被滌蕩得所剩無幾。也許是因為在當(dāng)時匠人地位卑微的緣故,他到底生于何年?又卒于何日?都失散在歷史中。幸好《泉州府志》尚記錄下彌足珍貴的一筆:“王弼,小名盛世。工詩文書畫,尤善塑大士寫真及諸仙佛像,獨(dú)造其微。同時又有何朝宗者,善陶瓷像,為僧伽大士,天下傳寶之。”有學(xué)者據(jù)此推測,何朝宗大約生活在明嘉靖、萬歷年間,那也正是德化白瓷工藝臻于頂峰的歲月。
盡管生平的痕跡模糊不清,但憑借流傳下來的瓷器作品,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超然的造詣。在國家博物館的展覽中,一尊觀音像被放置在單獨(dú)的展柜中,昭示著它的不同尋常。觀音大士微微低首,垂目俯視塵世蕓蕓。荷花樣瓔珞掛在胸前,左腿盤膝搭于右腿,坐在一方嶙峋的巖石上,衣袍隨著形體自然地堆疊出層層褶皺,經(jīng)卷就放在身旁。觀者無法忽略她身為菩薩的端莊持重,而唇角與眸光蘊(yùn)含著的溫和慈愛,又如何不令人心安?
色若雪月清涼,意蘊(yùn)萬般自在。何朝宗的觀音造像歷來備受推崇,也因他另名何來,人們便稱他的觀音塑像為“何來觀音”。在國家博物館的一個展區(qū)里,集中展覽了數(shù)十件形態(tài)各異的觀音像,不難看出,都是當(dāng)代工藝師對何朝宗瓷塑的臨摹與致敬。
在何朝宗傳世作品中,以宗教人物塑像居多。他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如夢如幻的神仙世界。在2020年國家博物館舉辦的“格物匠心——福建傳統(tǒng)工藝展”上,一入展廳便見一尊文昌帝君坐像,任是誰都會觀之難忘。主持文運(yùn)的文昌帝君袍帶整齊、凝然端坐。右手抱持如意,左手隱于袖中搭在膝頭,廣袖自然地向下幾乎垂至腳面,衣擺線條一氣呵成的流暢感,使得眼前這一尊靜物平添許多靈動秀逸。還有那尊收藏在故宮博物院的渡江達(dá)摩立像,同樣神形兼?zhèn)?。達(dá)摩祖師自南天竺而來,是中國禪宗的始祖。這位在傳說中壽至150歲高齡的佛教高僧,在何朝宗的塑造中,肩膀?qū)捄?,目光炯炯,依然保持著壯年時期的英挺儀態(tài),突出的眉骨和卷曲的須發(fā),還原了異域的容貌特色。達(dá)摩祖師神態(tài)端肅莊嚴(yán),赤足立于潮頭,雙袖合攏于身前,一任浪卷白雪,我自巋然不動。
氣韻天然、胎骨勻?qū)崳纬趯⒛嗨?、木雕的技藝融入瓷器造像,形成了?dú)特的“何派”藝術(shù),而由他提煉出“捏、塑、雕、刻、刮、削、接、貼”八字技法也流傳至今,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后來者。
相較于何朝宗,還有太多能工巧匠的人生被史冊遺落。在此次國家博物館的展覽中,還有兩個款識引人注目,其一是“筍江山人”。有人將“筍”字認(rèn)為是“茴”字,也有專家通過同一塑像上的“醇宇”印記來考證,推測筍江山人應(yīng)當(dāng)是明末清初福建人孫醇宇,不過,至今也沒有確鑿的定論。謎一樣的身世,也許,只有國家博物館在展品注釋上的這句話尚可稍作解釋:筍江又作“筍江”,筍江山人是制瓷師的謙稱,意為隱逸于筍江邊的山人隱士。
另一是“林我范記”。這枚印記在渡海觀音像的背后。按照《山兜林氏族譜》的記載,“我范”是林氏家族第十世林育芳的號,所言生平也不過是“唯督仆耕陶,不事坵園……越甲午乙丑年,海上派餉,米貴財虛,病而殂焉”而已,生平故事里留下許許多多填不上的空缺與留白,一如他落印的觀音像,造型何等的婉轉(zhuǎn)圓暢,卻偏偏失了右手,無可找尋也無可彌補(bǔ)。
想來,每一件瓷器最原始的樣子,不過是工匠藝人從山間捧起的一抔泥土。他們,憑著一代人與一代人的心手相傳,把德化白瓷的技藝從時光那頭傳到今時今日,把玉潤脂凝的器物從山中一隅傳向四面八方?!爸袊住睆腻氵h(yuǎn)的古時而來,還要往更長久的未來而去,浮世斑斕,而它纖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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