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4/29 20:30:51 來源:人民美術網(wǎng) 作者:楊先
那時,我和張誼上中學。經(jīng)歷了文化革命,批林批孔和反擊右傾翻案風以及復課鬧革命。走進校園里,大字報滿視野,我們被一道道大字報覆蓋的紙墻所環(huán)繞著,這是個人心恍惚的年代,人和人之間懷疑、猜忌、恐懼,除此,人皆無所適從。我和張誼經(jīng)常被派到學校兵團委員會寫大字報,出兵團戰(zhàn)地專欄,畫宣傳畫,如果說后來寫書法有點基本功,就算是那個年代打下的基礎吧。電影《閃閃的紅星》上映后,學校為了讓每個師生都要學習紅軍戰(zhàn)士潘冬子熱愛黨,與反動派作斗爭的英雄事跡,就讓我和張誼共同完成了高5米寬三米的潘冬子手持紅纓槍的電影劇照宣傳畫,張誼主筆,我做助手,用水粉顏料畫成的宣傳畫。
(一)
70年代初,我倆就在他的家里共同臨摹他父親張文新的油畫作品,一起畫靜物寫生,一起研究張文新收藏的大量古典、前蘇聯(lián)和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油畫大師們的畫冊,尤其喜歡印象派,從中汲取養(yǎng)分。上學之余,我們一塊兒去寫生。張誼超人的藝術天才以及嫻熟的繪畫技巧和作品真情的表達深深的感染著我,才使我有勇氣拿起油畫筆畫出第一幅油畫寫生作品,那時張誼16歲,我15歲。我們一起到八一湖(玉淵潭)寫生,無論春夏秋冬,風雨無阻,幾年下來,積累了大批寫生作品。這時期北京已經(jīng)有一群小伙伴在玉淵潭寫生,后來被著名畫家何孔德先生譽為“八一湖畫派”,我和張誼亦在其中。1980年的春天,在張誼的倡導下,我倆在北京木樨地一個建筑工地的樓群張文新借用的房間里,舉辦了主題為“春天的夢”藝術沙龍二人油畫作品展,在空曠的房間墻面上掛滿了張誼和我的油畫寫生作品,吸引了來自北京各個角落的青年畫家們。張誼的畫主要是從1975至1980年期間北京八一湖和甘肅蘭州的寫生作品,他的畫影響著北京一些年輕畫家們。此展分別是我和張誼的首次畫展。
1975至1977年,是張誼畫畫最為活躍的兩年,我們常在八一湖、紫竹院畫寫生。認識了唐平剛、李爽和一些我記不起名字的小畫友,經(jīng)常在自稱“梵高畫室”的唐平剛家里畫素描,一起侃大山。有時還到李爽的家里去畫畫,張誼用油畫棒畫的《有陽臺的房間》,就是李爽家。有一次在李爽家我畫張誼正在非常認真畫靜物寫生的情景,這是我給張誼畫的唯一的一張畫像。
他把真誠,率直的情感,寫進他的每一幅作品中。幾十年來,他的作品總是深深地觸動我的心,吸引著我走進他的世界。每當我翻開他的《從春天走過》油畫作品集,看著40年前我倆曾一起在玉淵潭寫生時的場景,我的心不由自主的跳動起來,眼淚也隨之滑落而下,從張誼的一幅幅畫里我能聽到他的聲音,感受到他的呼吸。張誼的油畫《落日》、《陽光》、《北京,1976清明》、《春天要來了》、《楊樹林》、《春天的河》、《秋景》、《楓樹》》、《冬》、《北京紫竹院的傍晚》等等都是我和張誼一起去畫過的風景寫生。他的《楊樹林》是一幅受印象派色彩影響,表現(xiàn)手法很成熟的作品之一。1976年8月,正值盛夏,這是晴朗的一天,下午4點多鐘,被陽光普照的八一湖北岸的楊樹林,茂密的葉子泛著金黃、濃郁而旺盛,巴掌大的葉子像千萬把小扇子,為我們遮住了炎熱,帶來一絲絲的清涼。張誼手持畫筆,以有節(jié)奏和飛旋的筆觸在調(diào)色板和畫布上跳躍,猶如在鋼琴鍵盤上彈奏贊美《楊樹林》的樂曲。他精準的把握色彩冷暖和虛實變化,下筆毫不猶豫,筆速快慢恰到好處,使畫面自有一種秩序在。面對這郁郁蔥蔥的楊樹林,張誼仿佛用心在說:是不是我的憂愁粗壯了你的枝干,是不是我的快樂繁盛了你的綠蔭。楊樹林啊,我想做你的一片葉子,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我寧愿被風吹起,像高飛的云雀在藍天上自由來去,既是寒冬把我蠶食,我也會坦然落葉歸根。
(二)
張誼畫畫重在技巧,他熟練的把控色彩關系和運用有節(jié)奏的筆觸作為表達情感的方式,畫面效果猶如一首首樂曲中跳動的音符,起落自如,筆筆皆是,若缺之或多之一筆則之全然不是。張誼畫畫很“經(jīng)濟”,也就是說能從簡單里看到豐富,從少里看到多,但不是表面的多。換句話說,就是簡單里有東西看,他的畫充滿了詩性,這種文學性表達,好比人在愉悅中的歡笑,在不幸中的痛哭,在憤怒中的大罵,在沉默中的期待,這一切構(gòu)成張誼作品深刻的藝術內(nèi)涵,直懾人心?;蛟S從那一時刻起,張誼已經(jīng)開始了搭建心中的“藝術天堂”,他樂此不疲,獨行在朝圣的路上。
他的父親張文新曾想把張誼帶到美國留在自己的身邊畫畫,希望年輕的張誼,跨越疆界成為國際性的畫家。可是張誼一意堅持留在他所熟悉并深愛的祖國。于藝術不問東西,張誼藝術當屬全人類。
1977年我和張誼分別在部隊服兵役。在我和他唯一的一次通信中,他向我吐露出更多的無奈以及情緒的壓抑,隨信有一寸黑白照片,照片背面寫著“給朋友楊貴先(我曾用名),小誼1977年11月”,并附散文詩一首,《春天的夢》:
當我在寒冷中睡去,
我夢見春天的到來。
風雪把我從睡夢中吹醒,
我卻不想睜開眼睛。
我寧愿用凍傷的心,
去換一個春天的夢。
這封信傳遞出的信息使深感我不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甚是擔憂。兩年后,我倆先后分別從部隊復員回到北京。我從他在部隊時所畫的肖像以及風景作品中似乎隱隱約約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張誼從此病倒了?,F(xiàn)實與激情來得都是那么的真實而殘酷,張誼用油彩開始為自己療傷,尋找屬于自己的那片凈土,默默地去編織春天美麗的夢,將真情毫無保留地全部融入在油畫作品里,這是他繪畫風格轉(zhuǎn)變的第二階段。他一直在瘋狂的創(chuàng)作,每次看到他一批新作總是很感慨,深沉、濃郁、遙遠,讓你走進去,不自覺地探秘他所感受到的生活、自然與情感,孤獨與悲傷,詩意與浪漫,以及思索與激情……他的畫,個性鮮明,剛性的筆觸卻不失內(nèi)在的柔軟,他的創(chuàng)造,好像與他人無關,卻滿是性情和對生命的感嘆,呈現(xiàn)出他的精神世界,這些畫能讓我感受到輕音樂般的節(jié)奏和韻致,在張誼畫前,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大美,勾魂攝魄。是一首首癡情幽怨的生命頌歌。在此不能不提及他的父親張文新對張誼繪畫產(chǎn)生的影響,色調(diào)把控的柔美和濕潤感以及筆觸靈活跳動的節(jié)奏感,使畫面有虛實相生的美感,是張文新的繪畫特質(zhì),這在張誼的作品里都能呈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畫家,能從現(xiàn)實與技法開始走心的畫畫,達到技法表現(xiàn)與繪畫精神的高度統(tǒng)一,實為難能可貴。張誼已從概念與框架中脫離出來,找到了完全屬于自己的繪畫母體,用自己的藝術語言傳達自己所感悟的精神世界,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靈魂畫家。
(三)
張誼創(chuàng)作作品尊重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他對一草一木發(fā)乎真心地喜愛和細膩觀察,通過對心靈的修煉和內(nèi)省,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作品更趨向于審美的境界。在張誼的精神世界里,已將自然科學、哲學的觀念融入繪畫,成就了屬于他的精神體驗,繼而演化成他的生活態(tài)度。他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對藝術化和人文化的傾訴,而這種心境和氣質(zhì),始終貫穿在張誼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品中。我和張誼都極為推崇印象畫派,也許是梵高或塞尚帶他走進了現(xiàn)代主義,塞尚探索的正是以永恒的不變的形式去表現(xiàn)自然、表現(xiàn)本質(zhì)。強調(diào)厚重沉穩(wěn)的體積感以及物體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有時為尋求各種關系的和諧放棄個體獨立和真實性。畫并不是真的,而現(xiàn)代主義是主觀處理的自然結(jié)果,他從自然中拿自己需要的東西,離開拘泥的細節(jié),畫面的秩序是在模仿自然的關系,使畫面的各種因素獲得和諧、概括和加強,直到他們脫離了你獨立存在。這些精神體現(xiàn)都在張誼后期作品里得到印證。他把精神領域里發(fā)生的一切進行重組,以超乎常人理解的色彩和線條,使表現(xiàn)形式發(fā)揮到極致,用最新的視覺語言來展現(xiàn)它,寫實或抽象,呈現(xiàn)出超越時空并讓人叫絕的寫意精神。
2017年9月的一天,張誼在妹妹家忽然給我打來電話,“我想和你在一起畫畫,告訴我什么時間,”他語氣堅定,毫無猶豫也毫無商量。瞬間,他的話似乎把我?guī)Щ?0年前我倆一起畫畫的情景。一起畫畫,和以前一樣,這也是我的愿望,“你等我?guī)讉€月就退休,我們可以每天都在一起畫畫”。我回答也是肯定的。不料,他沒有等我,三個月后張誼仙逝,走的如此匆忙。我想,天堂在召喚,或許這是他的快樂,我不再悲痛,他給我留下的全是回憶。
尼采說,人之偉大在于他是一座橋梁,而不是一個目的,人之可愛在于他是一個過渡,而不是一種消亡。我想,他更像一座橋,使藝術通向未來,源遠流長。
我堅信真情的藝術會是永生,張誼猶在。
寫在2019年清明節(jié)
楊先簡介:
楊先(曾用名,楊貴先),1958年3月生。中國當代新寫意畫家。曾為中華全國總工會國禮畫家,《中國工會》英文雜志主編兼美術編輯。文化部中國文化藝術發(fā)展促進會會員,北京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擅長油畫、中國畫大寫意山水、人物、花鳥。2010年建立中華全國總工會楊先藝術工作室。2018年建立楊先藝術館。2000年榮獲文化部人才藝術中心、世界華人藝術展組委會授予的2000年世界華人藝術展優(yōu)秀藝術家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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