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2/10/10 20:54:25 來源:美術(shù)報 作者:張渝
陳洪綬 蕉蔭絲竹圖 軸 絹本
154.5×94cm 紹興博物館藏
宋元以來,中國文人畫的發(fā)展,如河之流,靜水流深。但是,到了明末陳洪綬這里,突然畫風大變,一反常態(tài)地驚濤駭浪。如此景觀,很像“千里黃河一壺收”的黃河壺口瀑布。
壺口之前的黃河,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麓流出后,歷九十九道灣,入秦晉大峽谷的壺口。壺口兩岸蒼山夾峙,河水的寬度由此前的400多米突然暴收到40-50米,由此形成的奔騰呼嘯之勢,天下無二?;诖耍疫x擇“壺口”這個節(jié)點來討論陳洪綬在中國文人畫發(fā)展史上孤峰獨峙的現(xiàn)象與意義。
陳洪綬之前、之后的文人畫,無論是已臻高峰的元四家,還是蔚然成風的吳門畫派、松江畫派以及后來的揚州畫派,陳洪綬的藝術(shù)風格都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孤獨存在。在他之前的文人畫,靜水流深;在他之后的文人畫,潮平兩岸闊。大河般奔流的文人畫傳統(tǒng)唯獨在陳洪綬那里,收束,勃發(fā),怪怪奇奇。然而,他的奇怪畫風,偏偏影響深遠。在他之后,不僅有八大的孤傲,也有八怪的恣肆。他之“古怪”畫風,拆開來看,是古雅與奇怪的二合一。他方筆直拐的作品,怪中有奇,奇中有正,正中有古。他時收時放忽正忽邪的手法,恰如壺口飛瀑,氣象萬千。陳洪綬之于繪畫史獨特的轉(zhuǎn)折意義,陳傳席先生總結(jié)得很到位:“陳洪綬的畫是當代所無,前代不能籠罩,后代亦難以企及的。”
陳洪綬(1599年—1652年),字章侯,幼名蓮子,一名胥岸,號老蓮,別號小凈名,晚號老遲、悔遲,漢族,浙江紹興府諸暨縣楓橋陳家村(今浙江省諸暨市楓橋鎮(zhèn)陳家村)人。明代著名書畫家、詩人。
關(guān)于陳洪綬的藝術(shù),前人評價很多,但既有繪畫史意義,又有現(xiàn)場感的評價是清初張庚寫在《國朝畫征錄》的一句話:“(洪綬)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兼有(李)公麟、(趙)子昂之妙,設(shè)色學吳生(吳道子)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矣?!毙形闹链?,我必須就著張庚的話提一個問題:明朝300年為什么會出現(xiàn)陳洪綬這樣畫風怪異的藝術(shù)家?在陳洪綬之前,有“畸人”之稱的徐渭也是狂怪驚風雨的藝術(shù)家,他和陳洪綬的差異在哪里?
先說徐、陳之差異。徐渭的狂怪,在日常生活語境里的體現(xiàn)固然是驚世駭俗,但在審美語境里,他的大寫意作品依舊在審美規(guī)范中,他所做的是筆墨本身的“致廣大,盡精微”。由“狂”入“怪”,是審美邏輯的自然發(fā)展,順理成章。而陳洪綬是由“古”生“怪”,是在“古雅”中另開怪異,是兩種審美范疇彼此之間的“硬著陸”,是硬生生地獨特存在。后世畫家,一旦受其影響,別的先不說,至少在畫格上不會太低。這一點,我們可以看深受陳洪綬影響的任伯年。武斷地說,如果不是陳洪綬的影響,任伯年的畫風會俗氣很多。
簡單地區(qū)分了徐渭和陳洪綬的風格差異后,我來談陳洪綬為什么可以橫空出世的問題。
這個問題必須要從陳洪綬的老師劉宗周說起。
明清易代之際,一些文人士子主動殉國,陳洪綬的老師劉宗周是其中之一。作為蕺山學派的代表人物,劉宗周不僅“恥為凡夫”,而且特別強調(diào)“慎獨”。在劉宗周那里,“獨”就是本心?!蔼氄撸镏?,而慎獨者,格之始事也?!边@種護持本心的態(tài)度突遭朝代更替之變,勢必寧折不彎。于是,絕食20天后,劉宗周殉國。這里,有必要談論劉宗周的《絕命辭》:“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濟志。決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犊c從容,何難亦何易?!?/p>
之所以要討論這首詩,是因為它所流露出的個人主義。匡濟大業(yè)不是不重要,而是不大于個人的忠節(jié)。為此,何冠彪在《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中說,“(劉宗周)始終把‘匡濟’大業(yè)卸給別人承擔,他所關(guān)注的還是個人忠節(jié)而已?!保骷臼看蠓颍爸魂P(guān)注自己,不再以服務百姓或闡楊真道為職志”,“自我犧牲的殉難行為”不過是“英雄事跡”,從而“自得其樂?!?/p>
何冠彪觀點引我注意的是,個人忠節(jié)大于一切。這會不會影響陳洪綬的審美立場?顯然,陳洪綬并沒有把傳承元四家以來的文人畫傳統(tǒng)視為第一要務。元四家之后的吳門、松江等畫派如何傳承、發(fā)揚、光大,在陳洪綬這里并不重要,他關(guān)注的只是個人遭際以及真正屬于他的個人表達。這一點,很像劉宗周對于“忠節(jié)”的看重。但僅僅這一點的猜測,還不能作為陳洪綬古怪畫風的成因。我們還必須從劉宗周殉節(jié)放大到當時更大的文化情境中去。這個更大的文化情境就是明清之際的士大夫充滿了“戾氣”。關(guān)于這方面的論述,最為詳盡的當屬趙園《說戾氣——明清之際士人對于一種文化現(xiàn)象的批判》。
所謂“戾氣”,就是暴戾之氣的意思。它是一種殘忍,做事狠,愛走極端的文化心理。在這種文化情境中,劉宗周的另一位學生黃宗羲又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民主思想”。他還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而作為藝術(shù)家的陳洪綬雖未如黃宗羲那樣明確的民主主張,卻在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中敢于破除他之前任何一種已然正統(tǒng)化的畫派風氣。
在傳統(tǒng)繪畫的筆墨程式里,陳洪綬不可能完全的空所依傍,但在傳統(tǒng)的筆墨程式里,他的確最大化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古怪型藝術(shù)風格。需要指出的是,我這里說的“古怪”,除卻它的通常意義“不一般,使人詫異、稀奇罕見”之外,還有一個本文賦予的審美范疇內(nèi)的意義:古雅之中的怪異。這種古雅之中的怪異,很大程度上也是明末清初之際盛行的“戾氣”使然。因此,陳洪綬的藝術(shù)風格中,還有整個中國繪畫史少見的“狠”勁以及少有的正中有奇,奇中有怪。這種怪異的藝術(shù)風格令后世畫家高山仰止。
對于陳洪綬的評價,我的電腦里存了這樣一段話。作者是誰,何時何處說的,我都已記不清楚。但這段話的觀點我完全贊同。這段話是:“論能力論技術(shù),陳老蓮應該對手不多,特別是他的線條,質(zhì)量高、多變、自然、高古、寫意性強等等,很難用文字來論述他的高超。有史記載,當時崇禎帝任命他為內(nèi)廷供奉宮廷畫家時,他抗命不就,這個估計就更少見,梁楷最多也就是‘罷官’而已。論天賦論情懷,個人覺得陳老蓮應該沒什么對手了,自古到陳老蓮止,應該還沒看到像他這么‘個性十足’的畫家、‘夸張’、‘變形’、‘抽象’、‘神秘’、‘妖精’等稀奇古怪的文字都能用在他的畫上?!?/p>
“戾氣”之外,陳洪綬的復雜性還在于另一種文化情境、“佛門”的浸染。
陳洪綬的生命歷程中,曾有入佛門一年的經(jīng)歷。據(jù)載,崇禎十六年(1643年),南歸隱居紹興。明朝覆沒后,清兵入浙東,陳洪綬避難紹興云門寺,削發(fā)為僧,自稱悔僧、云門僧,改號悔遲、老遲,曾自云:“豈能為僧,借僧活命而已”,“酣生五十年,今日始見哭”。一年后還俗,晚年學佛參禪,在紹興、杭州等地鬻畫為業(yè)。如此經(jīng)歷,使得陳洪綬的繪畫,怪異中又有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的一面。
除了劉宗周、黃道周、祁彪佳等具備英雄氣概的師長之外,影響陳洪綬的還有朱彝尊、黃宗羲、張岱等人。陳洪綬的另一位老師藍瑛雖然只比他年長14歲,卻在技術(shù)上影響了他。某種程度上說,陳洪綬方筆直拐的藝術(shù)風格就是藍瑛筆有頓挫的強化。當然,影響陳洪綬的不可能只有藍瑛一人。曾經(jīng)影響藍瑛的藝術(shù)家也同樣會影響陳洪綬。此外,不能忘記的,還有前文提到的佛門。如此眾多卻各有源頭文化力量的疊加,造就了陳洪綬不同于以往,也區(qū)別于后世的強烈藝術(shù)風格。由于陳洪綬既古雅又怪誕的藝術(shù)風格,中國繪畫史有了孤峰獨峙的文化景觀。
最后,還是用徐書誠先生評論陳洪綬的文字結(jié)束本文:明末清初之際,中國繪畫史上產(chǎn)生了較大的審美趣味的變革,始于徐渭和董其昌,成于陳洪綬。他們把“筆情墨趣”進一步從所描摹的物象上獨立出來,前提條件是先要把所描摹物象的本來面貌加以“變形”的藝術(shù)處理,遂有意識地背棄了寫實的因素。這種造型奇特的藝術(shù)風格,在陳老蓮的作品(特別是他的人物畫)中表現(xiàn)得尤為鮮明突出。
張渝(陜西省美協(xié)理論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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