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11/22 10:20:39 來源:藝術中國
西斯廷教堂壁畫 ? Javier Sánchez / Getty Images
文/程彥彬
人人都知道米開朗基羅是一位藝術天才。30歲那年,他用廢棄的大理石材打造了一座名叫《大衛(wèi)》的雕像,在五百多年后的今天依舊舉世矚目。
大家還知道米開朗基羅是一個工作狂,更是個完美主義者,他一生里曾為九個教皇工作,創(chuàng)作的大多數(shù)是雕塑和建筑方面的作品。但由于工作太過出色,在61歲的時候還被當時的教皇召回,接下了西斯廷教堂的天頂壁畫工作,近500平方米的弧面和343個人物的工作量,想想都令人望而卻步,但米開朗基羅咬著牙堅持了下來。他花了四年零五個月,日日仰著頭舉著胳膊作畫,以至于完成畫作之后,他差點兒因長期扭曲的姿勢變成殘廢,濕漉漉的顏料滴進眼睛里,讓他幾近失明。
米開朗基羅,《最后的審判》,1536–1541,濕壁畫,13.7 m × 12 m (539.3 in × 472.4 in)
從未畫過濕壁畫的米開朗基羅,硬是完成了這幅文藝復興史上的恢弘杰作。這可怕的才華,令他成為當時佛羅倫薩所有藝術家的對手。然而在他過人之處的背后,隱藏的是不被世人接納和撫慰的矛盾靈魂。羅曼·羅蘭在《名人傳》里盛贊米開朗基羅的偉大,但同時著力凸顯著他的扭曲與痛苦。對于這位藝術家,文中這樣評價道:
“他恨人,也遭人恨。他愛人,但無人愛他。人們對他既欽佩,又懼怕。最終他在人們心中引起了一種宗教般的崇敬。他凌駕于他的時代。于是,他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從高處看人,而人們則從低處看他。他始終是單身。他從不休息,連最卑賤的人都能享受到的溫柔他也嘗不到,他一生中連一分鐘都不曾在另一個人的溫柔懷抱里入眠?!?/p>
米開朗基羅是大眾最普遍觀念中的“天才”。他與世界格格不入,性情古怪易怒,絲毫不通情理,他的眼里心里只有藝術創(chuàng)作,其他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米開朗基羅自畫像
事實上,在藝術家的身份之外,米開朗基羅寫詩還相當出色,曾被評論為“同時代最杰出的詩人之一”。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343首詩與詩歌片斷,體裁大多為十四行詩和抒情長詩,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始時間與學藝時間不相上下,早在青少年時期,就時常參加美第奇家族柏拉圖學院中舉辦的眾多詩歌朗誦與討論會,并在私下里研讀古希臘羅馬詩人的眾多作品,對但丁的詩作有著深入的了解。詩歌創(chuàng)作在米開朗基羅的一生中從未停止。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倫納德·巴爾坎在研究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位藝術家的眾多素描和涂鴉手稿之中,無一例外都附有長長短短的文字。
米開朗基羅附有詩句的手稿,? Ashmolean Museum, University of Oxford
而在這些詩作之中,最廣泛出現(xiàn)的題材之一是愛情。米開朗基羅是個極其多情的人,一生中曾陷入多段浪漫關系中,在這其中既有男性又有女性:1520年左右,英俊的哥拉爾多·佩里尼(Gherardo Perini)成為了他的模特,在密切的工作關系中,戀情悄然滋生。在1522年至1525年間,兩人間關系進展迅速,一直維持到1530年代中期。夜晚是米開朗基羅最難捱的時候,這時候的佩里尼已從工作室離開,不再陪伴在他的身邊。他只能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獨自嘆息。在這段時間里,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只有我依然在黃昏里燃燒/太陽已經(jīng)被剝奪了它在世界的光亮,/其他人帶走他們的樂趣,而我酸楚,/在地上匍匐,哀嘆和哭泣?!?/p>
佩里尼的頭像
在1530年中期,他還認識了另一個模特菲伯·迪·波吉奧(Febo di Poggio),他更加年輕,并一直向米開朗基羅索取著錢財和禮物,因此被藝術家叫做“小敲詐者”。在這一時期,米開朗基羅寫下了這些詩句:
“我能輕快地翱翔,與這樣一種幸福的緣份,/當太陽神照亮了山峰。/他的羽毛是翅膀,山巒是樓梯。/太陽神是我腳前的燈。”
在意大利語中,菲伯“Febo”即太陽神,而“山峰”則對應Poggio。有意識的雙關手法,太陽,山峰等隱喻的運用,是米開朗基羅崇尚男性雄健光明之美的體現(xiàn)。在一首詩里寫道,這位藝術家寫道“美貌的力量于我是怎樣的刺激啊!世間更無同等的歡樂了!”,可見其對美的追崇所達到的癡狂地步。
米開朗基羅筆下的男性形體,? Richard Norton
但在純粹的美貌之外,更吸引米開朗基羅的是才智與思想:“當我看見一個具有若干才能或思想的人,我不禁要熱戀他,我可以全身付托給他,以至我不再是屬于我的了?!?532年,米開朗基羅掀開了他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情感篇章:在這一年,他認識了托馬索·德爾·卡瓦列里(Tommaso dei Cavalieri)。
米開朗基羅所作卡瓦列里肖像
與這位俊美羅馬青年貴族交往間萌生的情愫,最為接近藝術家心中的“柏拉圖式愛情”——那是一種永恒至善,超越肉欲和世俗的精神之愛。初遇卡瓦列里的時候,他便被其智識和風度打動,發(fā)出相見恨晚的感慨,在日后的交游中,更是將其視作生命與精神的理想象征,稱他為“一件靈跡”、“時代之光明”。很少作人像畫的米開朗基羅,一反常態(tài)地提起筆,為卡瓦列里繪制了大量肖像,同時更贈予他大量熱烈到近乎瘋狂的表白與贊美:
“借你的慧眼,我看到光明/借你芳足,助我荷負/我在艱難的行路/我的意志全包括在你的意志/伴我云端漫步/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融化我的心志/鑄就我的神思/我的言語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獨的時候,我如月亮一般/只有在太陽照射它時/才能見到我高懸夜空”。
米開朗基羅雕塑作品《天才的勝利》以卡瓦列里為原型打造
當時的米開朗基羅已經(jīng)五十多歲,早已成為名聲斐然的大藝術家,但卡瓦列里只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兩人輩分和身份之間的差距,讓卡瓦列里對米開朗基羅表現(xiàn)出的熱烈激情感到不知所措甚至難堪。他曾一度對米開朗基羅避而遠之。藝術家的心靈遭到了打擊,愛情使他心醉神迷,更帶來苦澀與酸楚:
“一日不見你,我到處不得安寧。見了你時,仿佛是久饑的人逢到食物一般……當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對我行禮……我像火藥一般燃燒起來……你和我說話,我臉紅,我的聲音也失態(tài),我的欲念突然熄滅了……”
在這樣熱烈、羞怯而癡狂的心理描寫之中,藝術家細膩而矛盾的情思一覽無余。在后續(xù)的篇章中,他更直言不諱:
“?。o窮的痛苦,當我想起我多么愛戀的人絕不愛我時,我的心碎了!怎么生活呢?”
此時的米開朗基羅已達到愛情的巔峰狀態(tài),無時無刻不在被激情所啃噬灼燒。好在卡瓦列里品德高尚,最終沒有背叛大師對自己深刻的情感付出,成為了他一生的摯友和追隨者。在米開朗基羅彌留之際,卡瓦列里守在他的榻下,陪伴著他走完生命的最終時光。他們之間的感人故事至今仍舊被人銘記和傳頌。
Michelangelo and Tommaso dei Cavalieri. Cornwall LGBT History Project 2016. Malcolm Lidbury.
如果說米開朗基羅的同性之愛是澎湃、迷亂而奔放的,他的異性之愛則顯得更加溫柔和細膩。維多利亞·科隆娜(Vittoria Colonna),一位富有風韻且才華橫溢的女性,走進了米開朗基羅的生活中??坡∧刃郧樗?,但自身飽受磨難,多年來,她一直主張神職制度改革,因此被紅衣主教以異教分子的罪名驅(qū)逐出境。她體弱多病,又飽受社會非議,但始終堅定信仰,抱有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和思想。
米開朗基羅所創(chuàng)作的科羅娜畫像
米開朗基羅很快為科隆娜所傾倒,而幸運的是,科隆娜同樣敬仰和愛慕著米開朗基羅,兩顆飽經(jīng)世事的心靈相遇,產(chǎn)生了深刻而真摯的共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兩人約定好在禮拜日來到圣塞萬斯德羅教堂,一同傾聽福音布道,討論宗教、藝術、以及生活。比起其他人,科隆娜更像是米開朗基羅的精神伴侶,她為他帶來的是心靈上的平靜和力量,幫助他走出悲觀厭世的不良情緒之中。因此,在科隆娜被迫害致死后,米開朗基羅寫下了他這一生中最為沉痛且溫柔的詩篇之一《愛情至上》:
當那個曾使我屢屢愁嘆的她/ 離棄了世界、離棄了她自己/ 在我眼中消失了的時候 /“自然”覺得可恥,/而一切見過她的人哭泣。/ ——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 以為你把太陽熄滅了!/因為愛情是戰(zhàn)勝了,/愛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 在圣者旁邊再生了。/可惡的死以為把她德性的回聲掩蔽了,/以為把她靈魂的美抑滅了。/她的詩文的表示正好相反:/它們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后,她竟征服了天國!
Francesco Jacovacci,Michelangelo honoring dead body of Vittoria Colonna, 1880. Photo by DEA/PEDICINI/Getty Images.
米開朗基羅最自責的,是在科隆娜生前從未吻過她的手與臉頰。失去了科隆娜的他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陷入了消沉抑郁,甚至精神錯亂之中。回顧此前他為科隆娜留下的詩篇,更能理解這份愛戀的貞潔和崇高:
“夫人,你讓我升揚很高/超越了自我/我無法言說也無法思考/我還有幾分是我/我為什么不憑借你靈活的羽翼/飛的更高些/并且企及你眼睛的美麗/和你永遠在一起,難道上帝/沒有許諾把天堂給我們的軀體/也許我命中注定必須分開/肉體和靈魂,通過你的恩典/只有我的靈魂可以及于你的紅顏”。
對于米開朗基羅來說,愛漂浮于世俗生活之上,如同云彩上燃燒的火焰,只需縱身一躍,便能在炙烤中收獲苦難和快感,像是在鍛造鉆石和煉就黃金。熱烈的情感與對美的頌揚、對宗教的崇敬,與藝術的探索結合在一起,顯得那樣崇高和悲愴,而米開朗基羅一直苦苦追尋的幸福,最終依舊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他終其一生都是個孤獨者。但在80歲時,他所寫作的情詩,讀起來仍像是出自初戀青年之手。愛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位虔誠的愛之信徒或許也沒完全明白,但那些漫溢深情的詩歌,無一不在訴說著:在藝術家的身份之前,米開朗基羅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希求著永恒的愛和光明的人。在文字背后,真實的米開朗基羅慢慢浮現(xiàn),這樣的他,怎么會不值得人們的同情、關懷與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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