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10/29 19:37:25 來源:收藏快報 胡劍明/江蘇南京
圖1 啟功致常國武書信
十年前的一個中秋節(jié),筆者去拜訪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常國武教授。聽常先生說起他與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的一段翰墨緣。上世紀80年代,常先生負責主撰、主編、主審中國社科院文研所總纂《中國文學通史》中的宋、遼、金兩卷(常國武與孫望主編《宋代文學史》上下卷),因而結(jié)識文研所的沈玉成研究員。當沈發(fā)現(xiàn)常先生的詩、書都很出色后,特建議他用毛筆書寫自作舊體詩若干首,由他送交啟功前輩(與沈先生為忘年交)一閱。之后不久,啟功前輩特地給常先生寫來了復信(圖1),啟功認為常先生的“八法功力至深且厚,如肯公之于世,則愛好者爭相乞求。其盛況不卜可知”;又認為常先生所寫舊體詩“格律精嚴,比興深摯,可知吟安一字,俱出推敲,百煉千錘,足以信今傳后”。因此建議常先生“以寶翰自書大集”,使“二絕同傳,必為暢銷名籍”。評價很高。但常先生始終不愿正式出版自己的詩書作品,更不肯借啟功前輩的盛名來抬高自己的聲價。
圖2 南京獅子山第一楹聯(lián)
圖3 常國武書法
從這封信的內(nèi)容可以感知,啟功作為一位文化大家的平和與謙遜,也可以看出他對常國武先生書法和詩詞的推崇,及大家之間的那種高品位的互相敬重。
啟功(1912—2005),中國書法家,書畫鑒定家,字元伯,一作元白,滿族,姓愛新覺羅,雍正帝九世孫。他長于古典文學、古文字學的研究,曾在輔仁大學任教。1949年后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故宮博物院顧問、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佛教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等職。著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啟功叢稿》《論書絕句百首》等,出版有《啟功書畫留影集》以及多種書法選集。
常國武(1929—2017),字翼謀,又字止戈,1951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中文系,后長期在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講授中國古代文學,桃李滿天下。1986年晉升教授,任博士生導師。出版著作有國家八五重點科研項目《宋代文學史》上下卷、《辛稼軒詞集導讀》等十余部,發(fā)表論文有《王沂孫生卒年歲出仕問題的考索》《讀〈花外集〉卮言》《宋代士風與文學創(chuàng)作》等數(shù)十百篇,多次獲獎,深得詞學大師唐圭璋、宋史及稼軒詞研究泰斗鄧廣銘、碩學鴻儒錢仲聯(lián)及施蟄存諸師輩之贊許。其又擅長古詩、文、詞、楹聯(lián)及書法創(chuàng)作。17歲時所作古詩文即在《中央日報》盧冀野主編的“泱泱”副刊上發(fā)表十余篇,6歲時開始臨池后七十年來不輟,詩書作品在全國多處名勝古跡勒石,并流傳海外,深得鄧廣銘、啟功、林散之等前輩激賞。啟功先生甚至以為其“功力之深且厚”,堪稱“二絕”而“足以信今傳后”。其長篇古體詩《稼軒、龍川鵝湖之會歌》在某次國際詩歌大賽六萬四千余首參賽作品中榮獲第二名。曾任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江蘇省詩詞協(xié)會顧問、南京市慈善總會理事及所屬東慈書畫院名譽院長、江蘇省國畫院特聘書法家等。
南京獅子山公園位于南京鼓樓區(qū),瀕臨長江。景區(qū)內(nèi)有閱江樓、玩咸亭、古炮臺、孫中山閱江處、五軍地道、古城墻、地藏寺、五色土、靜海寺、天妃宮等30余處歷史遺跡,是一個融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于一體的全國知名旅游勝地。獅子山原名盧龍山,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明太祖朱元璋在盧龍山大敗陳友諒,為明王朝建都南京奠定了基礎(chǔ)。朱元璋稱帝后,改盧龍山名為獅子山,下詔在山頂建造閱江樓,并親自撰寫了《閱江樓記》,又命眾臣每人寫一篇《閱江樓記》,大學士宋濂所寫一文最佳,后入選《古文觀止》。600多年,雖有兩篇《閱江樓記》傳世,但終因種種原因未能建成。2001年,南京建成了獅子山公園,山下園林中的亭臺樓榭都是常先生命名的,碑記和部分楹聯(lián)也是常先生撰、書的。
那年秋后,筆者陪兩位文友游覽獅子山公園,見山門入口處兩邊懸掛著署名“啟功” 的一副六言聯(lián):“已見河清海晏,猶聞獅吼龍吟”(圖2),覺得這“獅子山第一楹聯(lián)”很有氣勢,內(nèi)容和形式都很好。出山門前行,進入左側(cè)的一座碑亭內(nèi),又仔細觀看了鐫刻在一塊巨大石碑的《獅子山公園記》一文,文末署名有“常國武書”四個字,于是游罷,便聯(lián)袂去我認識的常教授府上請教。
年過八旬的常老,是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研工作的資深教授、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著名詩人和書法家(圖3)。常老熱情地接見了我們,并對我們提出的問題作了詳細的解答。他告訴我們:上聯(lián)“河清海晏”四字,是借用古人的成語,歌頌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已經(jīng)取得很大的成就,進入了太平盛世;下聯(lián)則用“獅吼龍吟”四字贊揚我國各民族人民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下仍在奮發(fā)前進,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業(yè)績。我們問道:一般都用“虎嘯龍吟”這一成語,何況南京又有“虎踞龍蟠”的美譽,為什么要說“獅吼龍吟”呢?
常老解釋說:首先,“獅”不但切“獅子山”,而且法國拿破侖曾說過“中國是一頭睡獅,但愿它永遠不要醒來”的話,所以這里的“獅”字也即用以借指我們中國,可如今我國已是醒后奮發(fā)有為的“獅子”了。其二,眾所周知,中華民族是龍的傳人,“龍”當然也就可以代指我國各族人民。這里還有一段歷史:獅子山原名叫盧龍山,東晉王朝第一個皇帝元帝南遷建都南京(當時名“建康”)時見到此山,感到它仿佛是長江上的一座要塞,便聯(lián)想到自漢迄晉期間,北方有一處兵家往往取道的陸上險峻要塞“盧龍寨”(在今河北省遷安市西北喜峰口附近),因名之為“盧龍山”。后來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時,見此山形像獅子才改名為“獅子山”,并相沿至今。所以下聯(lián)中的 “龍”字,也是為了切“盧龍”中的“龍”。如此一語雙關(guān),“獅”“龍”兩字不僅切合我國及整個中華民族,又將這座山的原名今名綰合一處了。作為獅子山公園的第一副楹聯(lián),它一方面概括了改革開放后國內(nèi)的大好形勢和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另一方面又凸現(xiàn)了“本地風光”的特色,用以涵蓋全園,言簡意豐,十分貼切。
聽了常老的解釋。我們才具體知道此聯(lián)的深刻含義,感到受益匪淺。由于此聯(lián)落款處只有“啟功”二字,就以為它是啟功先生所撰、所書的,當下也就沒有多想多問了。
公園內(nèi)還有若干副楹聯(lián)是南京著名作家、詩人、書畫家俞律和詩人、書畫家單人耘兩位老先生創(chuàng)作的,而我同俞律老先生也非常熟悉。最近一次去拜訪他,偶然談及獅子山公園中的楹聯(lián)和碑記時,俞老不經(jīng)意地談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往事:
其一,山門那副“第一楹聯(lián)”的創(chuàng)作者是南京人常國武先生,而非北京的啟功先生;其二,碑亭中的那篇用文言文寫作的《獅子山公園記》也出自常老的手筆,鐫刻時卻只刻了“常國武書”四個字,而缺失了撰者之名;其三,公園山下的所有樓、榭、軒、橋、牌坊等建構(gòu)都是常老命名,其中“飲虹軒”茶室的匾額和軒內(nèi)一副楹聯(lián)也是常老創(chuàng)作并書寫的。
俞律老先生還透露,為山門“第一楹聯(lián)”署名之事,他和單老都曾為常老打抱過“不平”,向有關(guān)部門做過反映。至于碑記在鐫刻后出現(xiàn)的一些缺失,如:題目常老原來(按規(guī)范)是從第一行頂格寫起的,后來鐫刻時卻移到了中間;落款處常老本來是遵照有關(guān)單位領(lǐng)導的意見,不署他個人撰、書的姓名,后來他們卻未征得常老的意見,便徑自在不恰當?shù)牡胤接旨涌塘恕俺鋾彼膫€字。對這些不符合中國碑文傳統(tǒng)書寫格式的任意改動,常老是很有意見的。俞律老先生說,中國傳統(tǒng)碑文的書寫格式,在元明以前,一般是在題目下空若干格再鐫刻撰人和書寫者的名字(甚至包括籍貫、官職等),不蓋印章;元明以后,則放在碑文的結(jié)尾處,并加蓋撰書人的印章。此碑記落款處首先有“年月和南京市人民政府立”字樣,則撰、書人的姓名當然應(yīng)該放在“市政府”之后,而現(xiàn)在卻將常老的名字置于“市政府”之前,這是很不恰當?shù)摹?
常老告訴我,楹聯(lián)一事,當年俞律(江蘇省文史館館員)、單人耘(著名教授)二老按照“實事求是”原則,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了情況,曾有媒體記者得知后找常先生采訪,常老說“不宜報道此事,以免造成誤解,(也會因“改刻碑面”帶來麻煩)。常老斷言,啟功老先生德高望重,絕不可能有意抹去撰聯(lián)人的名字,惟一的可能,是因啟功老當時年屆九旬,偶然疏漏而已,或是前去辦事的人忘了向啟功老說明撰者姓名。況且,啟功老先生當時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常老則是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啟功先生是常老的前輩,對常老又有知遇之恩。其后,通過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領(lǐng)導的溝通,身居北京的啟功先生得知真情后曾答應(yīng)補寫“常國武撰”四字寄來,以備添加補刻。但是,可能不久啟功先生因病住院,直到先生病故,他答應(yīng)補寫的那四個字始終沒有寄過來……
獅子山公園是南京21世紀建造的一處標志性景點,在國內(nèi)外都有相當?shù)穆暶?,而“山門第一楹聯(lián)”作者又確系南京文化人。令人欣慰的是,在2017年第四期的《話說鼓樓》雜志“閱江樓的詩文楹聯(lián)”欄目中,有一段補充記載:“獅子山公園山門入口處,是常國武先生撰、啟功先生所書的六言楹聯(lián):已見河清海晏,猶聞獅吼龍吟?!边€了這段歷史的本來面目。
謹以此文,緬懷啟功、常國武二位文化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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