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1/6 18:09:09 來源:北京畫院公眾號 諸葛英良
(明) 沈周 廬山高圖 紙本設(shè)色 縱193.8厘米 橫98.1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沈周是眾人口中的“神仙中人”。
姜紹書在《無聲詩史》卷二,對沈周藝術(shù)世界的悠然自得欽羨不已:“……先生世其家學(xué),精于誦肄,自墳典丘索以及百代雜家言無所不窺,一切世味,寡所嗜慕,惟時時眺睇山川,擷云物,灑翰賦詩,游于丹青以自適,追蹤晉唐名家,及宋元而下,無弗探討。山水則于董源、巨然、黃子久、梅花道人,尤善出藍之美。王元美稱先生畫為國朝第一,文徵仲亦稱‘吾石田高神仙中人’云?!?
“神仙”不以隱逸為高雅,不需要逃遁東籬下,自然每時每刻的律動,都映于目、會于心;“神仙”當(dāng)與四時同息,生活在見山忘言的“生機”世界里。
山林中人,大多隱逸者流。然而,僅以此讀沈周,多半會反失其意。沈周“讀易理書、學(xué)法帖字、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煮茶、泛舟觀山、寓意碁奕”,生活是時刻展開的行為和生命體驗,存在,便是價值,便是道,便是仙。
鄰人
中國文人畫史里,沈周是個特別的人。一生居住在長洲城外一個低洼之地,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家園。由于家庭的熏陶,從小就厭倦仕途,醉心詩文書畫,熟諳儒家詩書經(jīng)典,旁涉道釋老莊,與其說他是名“隱士”,不如說他在藝術(shù)體驗和內(nèi)在修為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方式。
在這一方自適的小天地里,一切都變得漫不經(jīng)心,娓娓道來,《有竹鄰居圖》可以看到他生活的小天地:
水南水北曾稱隱,百里重湖今屬君。
種樹繞家深蔽日,尋門無處總迷云。
魚濂花落間供釣,鳧渚菰荒久待耘。
我是西鄰不多遠,雞鳴犬吠或相聞。
隱居何所居?結(jié)廬在人境?!叭司场崩镉腥伺c人之交構(gòu)成的俗世,也有人與物交、萬物一體的清涼世界。文人及其群體所追求的,是對“人”的超越,回到性靈的止息之所。人絕跡于竹溪間,只是淺嘗輒止地茍且;當(dāng)如陶潛之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與主體的人共同構(gòu)成一個意義世界,在當(dāng)下的體驗中變凡塵為空靈之境。在這個意義上,居所只是真境的物化而已。
與沈周所鄰之人徐有貞,曾多次為有竹居歌詠,其中《有竹居歌》最為膾炙人口,行書真跡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成化三年(1467),徐有貞、劉鈺同訪有竹居,徐有貞為有竹居畫卷題詩并跋,詩:“風(fēng)逆客舟緩,日行三里余。遙知有竹處,便是隱君居。詩中大癡畫,酒后老顛書。人生行樂爾,世事其何如。”跋:“余與廷美同話啟南親家于有竹別業(yè),而舟逆西風(fēng)而上,卯至酉乃達。主人愛客甚,盡出所有圖史與觀,樂而賦此識歲月云。成化三年長至日天全公有貞書?!眲⑩曈趾鸵皇?,詩題《次徐武功訪沈啟南詩韻》:“煙水微茫外,舟行一舍余。既覓沈東老,還尋陶隱居。冰弦三疊弄,雪繭八分書。醉和陽春曲,空疏愧不如。”(汪玉《汪氏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時過三年之后,劉鈺再次造訪有竹居,又和詩一首,題為《過沈石田有竹居次徐天全韻》:“隱侯何處覓,家在水云邊。鶴瘦原非病,人閑即是仙。詩題窗外竹,茶煮石根泉。老我惟疏放,新圖擬巨然。”跋曰:“成化庚寅夏六月五日過啟南有竹居為作山水小幅復(fù)賦是詩,居四日宿慶云精舍,天全出啟南畫索題,遂以前詩塞其白間,觀者幸恕予懶?!保ㄍ舫`玉《汪氏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繪畫和詩作都變成了實在生活的記錄,不造作,別有風(fēng)味。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桂花書屋圖》,也是這類將屋舍置于山林中的作品,寓意“塵遠六街身世別”;又在書屋旁環(huán)栽秋桂、梧桐等,桂樹風(fēng)姿綽綽,書屋內(nèi)所藏甚豐,堆滿書籍的書桌旁側(cè)坐一老者,一童捧物趨亭而至,情志恰如乾隆所題:“幽人結(jié)屋桂花陰,葉葉綠瓊穗穗金。彼自悠然無世念,小山動我白駒心。”為詩人所津津樂道的隱逸生活,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我國古代社會可謂源遠流長?!兑捉?jīng)》有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儒家有“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鞍钣械绖t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待時之隱,老莊哲學(xué)有“道隱無名”思想,可以說,儒道思想分別為我國的仕宦文化、隱逸文化提供了哲學(xué)上的依據(jù)。在兩種文化思維的相互碰撞、交融之下,中國士人每每被整合成“內(nèi)道外儒”的人格類型,表現(xiàn)在士人的生存方式上就是“隱逸”。
沈周的畫中,一切皆可入畫,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段茶話,一次賞玩,都可以津津有味地寫下來?,F(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十七開《臥游圖冊》,內(nèi)容十分豐富,對主題予以延展,內(nèi)容包括石榴、平坡散牧、梔子花、秋景山水、秋山讀書、枇杷、雞雛、芙蓉、仿云林山水、杏花、蜀葵、秋柳鳴蟬、江山坐括、菜花、秋江釣艇、仿米山水、雪江漁夫等,每頁自題詩句,翻閱賞玩時自詡為另類臥游:
宗少文四壁揭山水圖,自謂臥游其間。此冊方可尺許,可以仰眠匡床,一手執(zhí)之,一手徐徐翻閱,殊得少文之趣。倦則掩之,不亦便乎?于揭亦為勞矣。
據(jù)末開沈周自題,此冊頁“臥游”之名取南朝宋宗炳在居室四壁掛山水圖以臥游之典故,成“凡所游歷,皆圖于壁,坐臥向之”之愿景。試想沈周面以此畫,坐臥床榻,以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田園入臥游,是何等佳事。
《臥游圖冊》筆力沉著而氣韻清簡,既博采工筆院體畫風(fēng)的謹嚴(yán),又處處體現(xiàn)文人畫自然瀟灑的氣韻,雖逸筆草草,卻形神俱備,神采自出,堪稱妙品。沈周在設(shè)色方面采用了多種方式,或水墨,或沒骨,或勾勒暈染等。水墨筆法縱逸不流于疏狂,結(jié)體簡率未離于形似,畫幅多蘊蓄之致;沒骨筆法設(shè)色簡淡,用筆工整,造型謹嚴(yán),格調(diào)質(zhì)樸清雅。除卻筆墨畫藝的美感,觀此冊頁,還得見其書風(fēng)詩境。其書風(fēng)蒼潤渾厚、古雅不群。此外,每幅小景上所題詩文意境簡淡明快,予人以田家情致。譬如,《臥游圖冊》之一題詩為:“秋色韞仙骨,淡姿風(fēng)露中。衣裳不勝薄,倚向石闌東?!薄杜P游圖冊》之二題詩為:“秋已及一月,殘聲遠細枝。因聲追爾質(zhì),鄭重未忘詩?!薄杜P游圖冊》之三題詩為:“春草平坡雨跡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兒放手無拘束,調(diào)牧于今已得心。”《臥游圖冊》之四題詩為:“高木西風(fēng)落葉時,一襟葉夾坐遲遲。間披秋水未終卷,心與天游誰得知。”《臥游圖冊》之五題詩為:“彈質(zhì)圓充,蜜津涼沁唇。黃金作服食,天亦壽吳人?!边@些詩文靈動自然,賦予繪畫勃勃生機,使得沈周所繪的蔬果花木、農(nóng)舍菜畦愈發(fā)清新雅致。
(明) 沈周 松巖聽泉圖 紙本設(shè)色 縱140厘米 橫31.2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樂畫
山林之樂,樂是幽居,此中有飽滿的生命體驗。這一植根茲土、傲岸自足的存在觀,是傳統(tǒng)文化中“萬物皆備于我”思想的體現(xiàn),成為后世中國藝術(shù)推崇的至高境界。中國古典藝術(shù)在中國文化中扮演了一個特別的角色,它帶來一種自由感。時間和空間、人內(nèi)在的妄見、各種功利驅(qū)動、社會習(xí)慣的力量、一些陳詞濫調(diào)的理性知識等,都給人以束縛,而藝術(shù)可以幫人們擺脫外在的束縛。
山水之勝,得之目、寓諸心,而形于筆墨之間者,無非興而已矣。是卷于燈窗下為之,蓋亦乘興也,故不暇求其精焉。觀者可見老生情事如此。沈周。
我于蠢動兼生植,弄筆還能竊化機。明日小窗孤坐處,春風(fēng)滿面此心微。戲筆此冊,隨物賦形,聊自適閑居飽食之興。若以畫求我,我則在丹青之外矣。弘治甲寅年沈周題。
“玩物適情”的戲筆,是文人隱逸生活中的一種自娛之樂,在避世絕俗的氛圍里,詩酒相伴,隨性而作,遇意而成。需要注意的是,文人所謂的“戲筆”是指在一種輕松狀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并非潦草行事。沈周在《山水妙品冊頁》的題跋中,自陳所作兼顧規(guī)矩格法、寫物象天然神采的藝術(shù)苦心,絕非漫浪隨性:
此冊自謂切要,循乎規(guī)矩格法、本乎天然,一水一石,皆從耳目之所睹,記傳其神采。著筆之際,凝心定思、意在筆先,所謂多不可減、少不可逾,真薄有所得。
……昔李澄叟自幼觀湘中山水、長游三峽夔門,故水陸盡得其態(tài),久久然后自覺其畫之有力。余于此冊亦然,因識歲月以見一股苦心,非漫焉涂抹者?!?
沈周的山水畫構(gòu)圖力求平穩(wěn),于平中間奇,境界寧靜優(yōu)雅,充溢著平和怡適的情調(diào),與元末文人畫家的隱逸山水所傳導(dǎo)的枯疏空寂的意境迥然相異,注入了入世的怡悅之情,體現(xiàn)了明中期文人對自身人生價值和文化精神的肯定。
元末文人畫家中,倪瓚可謂中國繪畫史上風(fēng)雅的代名詞,他所創(chuàng)造的“云林模式”影響了明清以來的繪畫,以及其他相關(guān)文人藝術(shù)。但倪云林始終是個謎,人人仿之,卻絕少有人能真正接近他。沈周一生遍臨宋元大師作品,倪云林是他最為用心追摹的藝術(shù)家。沈周在構(gòu)圖、筆墨的處理上都盡量靠近倪畫,但畫面逍遙、悠然的意境與倪畫透出的孤寒之境大異其趣。李日華對此有中肯的評價:“沈石田仿云林小筆,雖樹石歷落,終帶蒼勁,而各行其天,絕無規(guī)模之意。所以較之孟端(王紱)終勝一籌?!鄙蛑茏髌分皇窃谀攮懮剿畧D式風(fēng)格的架構(gòu)下,轉(zhuǎn)化或改造了倪瓚的形式構(gòu)成,使倪瓚的圖式語言呈現(xiàn)出全新的組合關(guān)系。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有兩件沈周《仿倪山水圖軸》,分別是其47歲和53歲時所作,畫中采用倪瓚一水兩岸圖式,筆法簡疏勁峭,墨色干淡,較倪畫凝重。沈周所追求的意境以蒼郁為主,不若倪畫若淡若疏、似嫩實蒼的畫法。十七開《臥游圖冊》中,也有一開為仿倪瓚作品,上有自題詩:“苦憶云林子,風(fēng)流不可追。時時一把筆,草樹各天涯?!彼麡O力追摹云林蕭散利落的風(fēng)神,畫面也疏朗,一灣瘦水,幾片云山,幾棵蕭瑟老樹當(dāng)立,云林的這些當(dāng)家面目都具備了,然而畫成之后,遠遠一觀,卻是“草樹各天涯”?,F(xiàn)藏首都博物館的《仿倪云林山水圖卷》同屬典型仿倪風(fēng)格的“粗沈”作品。畫面構(gòu)圖為平遠的近、中、遠景,畫面的前景是平坡岸角雜樹,似與觀者更加接近,中景增添了殿宇佛塔等點景細節(jié),遠景用淡墨直接染就,結(jié)構(gòu)緊湊而充實;筆墨方式為蒼秀滋潤的折帶、短條皴,全卷給人以“渺渺秋山遠遠波”平和之感。遠寂的仙山變成了目之所及的平常景致,人在畫中游,輕舟蕩過,各個自在。
另有現(xiàn)藏安徽博物館的《桐蔭樂志圖》,亦是沈周“南北兼宗”風(fēng)格的代表。該圖描繪一位老者桐蔭下泊舟垂釣的閑適生活,筆法精到,設(shè)色清麗。前景以濃墨粗筆繪出坡石,樹木以細筆勾染兼施,蒼勁多姿;水邊蒲草搖曳,扁舟泊岸,隱者垂釣,神態(tài)安然;中景湖面開闊平靜,湖心奇石高壘成山;遠處洲渚連綿,與淡抹遠山同沒于天際。山石結(jié)構(gòu)嚴(yán)謹,以老硬簡率的筆法勾畫山石的輪廓,以勁挺的短線、粗點融小斧劈皴法,這種近似于院體的皴法在沈周晚年的作品中時有出現(xiàn)。此幅人物的描繪生動勁練,船篷以及船上案幾陳設(shè)刻畫得細致入微,樹木的勾勒暈染清雅工致。整個畫面布局開朗平穩(wěn),筆墨潤厚蒼勁,墨彩豪放雄逸,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頗有南宋院體遺風(fēng)。左上方自題:“釣竿不是功名具,入手都將萬事輕。若使手閑心不及,五湖風(fēng)月負虛名。沈周?!?/P>
(明) 沈周 桐蔭樂志圖 絹本設(shè)色 縱173厘米 橫86厘米 安徽省博物館藏
花隱
沈周的內(nèi)心世界,比他生活的天地要寬廣得多。
人跡隱于山,“隱”不是消失,而是存在,是人與山水的對望。逍遙此意誰人會,應(yīng)有青山綠水知。青山永駐和流水不息,山水之姿就是縱覽一切變化的常數(shù),青山與人間是非無涉?;趯θ烁癃毩⒑途褡杂傻膱允兀咳穗[伏青山以全品節(jié)。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夜坐記圖》題記,為觀者描繪了夜闌人靜,畫家靜坐與夜對望的情境:
寒夜寢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復(fù)寐,乃披衣起坐。一燈熒然相對,案上書數(shù)帙。漫取一編讀之,稍倦,置書束手危坐。久雨新霽,月色淡淡映窗戶,四聽闃然。蓋覺清耿之久,漸有所聞。聞風(fēng)聲撼竹木,號號鳴,使人起特立不回之志;聞犬聲狺狺而苦,使人起閑邪御寇之志;聞小大鼓聲,小者薄而遠者淵淵不絕,起幽憂不平之思;官鼓甚近。由三撾以至四至五,漸急以趨曉;俄東北聲鐘,鐘得雨霽,音極清越,聞之又有待旦興作之思,不能已焉。余性喜夜坐,每攤書燈下,反復(fù)之,迨二更方已為常。然人喧未息而又心在文字間,未嘗得外靜而內(nèi)定。于今夕者,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fā)其志意如此。且他時非無是聲色也,非不接于人耳目中也,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隨之,聰隱于鏗訇,明隱于文華,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損人者多。有若今之聲色不異于彼,而一觸耳目,犁然與我妙合,則其為鏗訇文華者,未使不為吾進修之資。而物足以役人也,已聲絕色泯,而吾之志沖然特存,則所謂志者果內(nèi)乎外乎,其有于物乎?得因物以發(fā)乎?是必有以辨矣。于乎!吾于是而辨焉,夜坐之力宏矣哉,嗣當(dāng)齋心孤坐,于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己應(yīng)物之地,將必有所得也。
作夜坐記。弘治壬子秋七月既望。
長洲沈周。
他常常深夜看書,倦則“置書束手危坐”,聽風(fēng)聲、犬吠聲、鼓聲、天籟,內(nèi)心激起“特立不回”“閑邪御寇”“幽憂不平”“待旦興作”之思,而這些都轉(zhuǎn)化為他的藝術(shù)體驗。既得心體之妙,又得事物之理,是謂“自得之境”。
(明) 沈周 桃花書屋圖 紙本設(shè)色 縱74厘米 橫31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桃花書屋圖》亦有此境:圖下方近山谷之中數(shù)間茅舍散落,一高士端坐席上展卷觀讀;茅舍周圍有修竹浴風(fēng),綠樹環(huán)繞,愜意之至;庭前溪流潺潺,曲水流遠;遠處危峰聳立,層巒疊嶂,盡染青翠;深遠處峰巒隱約再起。畫面右上角署名陳寬的題詩為:“結(jié)屋東林勝小山,讀書終日掩柴關(guān)。桃花千樹無人看,一片風(fēng)光春自閑?!笨丈綗o人,水流花開,才是自在興現(xiàn)的境界。“閑”與“不閑”,是心靈有無糾葛,有無被欲望遮蔽。畫中沈周自題道:“桃花書屋吾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場春夢淚痕邊。此桃花書屋圖也。圖在繼南亡前兩年作。嗚呼!亡后又三易寒暑矣!今始補題,不勝感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在詩畫中透出的對生命的慨嘆,道出了對人生價值最深刻的認識。
人住山中,年華頻改。山花落盡山長在?;ㄩ_時,山只是陪襯,花落盡,便顯出山的萬古長青。浮生瑣事相對于人生,人的一生相對于永恒,正如短暫的花之于長在的山,倏忽而過且微不足道。閑花處處開,山中觀花,在清寂的環(huán)境中,詰問自然萬物和人生的命運。自古詩畫文人意欲為山水代言,但“青山青史誰千古,輸與漁樵話未休”(劉大紳《新居口號》),最終都會落到“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兩蹉跎”(龔自珍《寥落》)的慨嘆之中。蘇軾曾說:“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人世茫茫,主人頻易。真正的“主人”是與物幽游之人。只要用心體悟,人人都是山林的主人。
沈周的詩讀來饒有情趣,自言“畫本予漫興,文亦漫興”,被文徵明贊為“緣情隨物,因物賦形,開闔變化,縱橫百出,初不拘拘乎一體之長”。
供送春愁上客眉,亂紛紛地佇多時。
擬招綠妾難成夢,戲比紅兒煞要詩。
臨水東風(fēng)撩短鬢,惹空晴日共游絲。
還隨蛺蝶追尋去,墻角公然有半枝。
詩作開頭便寫“供送春愁”,尾聯(lián)卻通過寫蛺蝶作伴、覓得殘花,流露出一種喜悅的心情。
十分顏色盡堪夸,只奈風(fēng)情不戀家。
慣把無常玩成敗,別因容易惜繁華。
兩姬先殞傷吳隊,千艷叢埋怨?jié)h斜。
消遣一枝閑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
這首同樣如此。首聯(lián)“只奈風(fēng)情不戀家”的戲謔刻畫,讓落花意象變成了活潑的思春女孩兒。尾聯(lián)中,我們不難看出,沈周此詩表達的,現(xiàn)實生命的樂趣,“小池新錦看跳蛙”使傷感的情思蕩然無存。沒有了春花,他還是能自得其樂,安然自在地拄著手杖,去夏天的池塘邊“看跳蛙”。沈周心中的世界,沒有無邊無際的愁怨,他的內(nèi)心總會被生趣所打動,充滿了活潑的生機。沈周自題《桃熟花開圖》云:“桃熟花開,若謂筆誤,誠可笑也。但寫生之法,貴在意到情適,非拘拘于形似之間者。如王右丞之雪蕉,也出一時之興。余繪是圖,蓋亦取夫返原之意,不識觀者以為如何?”桃熟花開,本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事,但畫家覺得非這樣不能“意到情適”。
《過云樓續(xù)書畫記》中,有一幅沈周自畫像《白石翁小影軸》的著錄,其中人物“烏巾赤舄,袖手凝立,道氣盎然,極自得之趣”。繪于74歲,83歲補題云:“似不似,真不真,紙上影,身外人。死生一夢,天地一塵,浮浮休休,吾懷自春。人謂眼差小,又說頤太窄,但恐有失德。茍且八十年,今與死隔壁。七十四,八十三,我今在后,爾已在前。茫茫者人,悠悠者年。茫茫悠悠,壽天偶焉。爾形于紙,我命在天。紙八百,或者有,天八百未然。生浮死休,似聊盡其全。陶潛之孤,李白之三杯酒,相對曠達猶仙。千載而下,我希二賢?!鄙蛑?3歲依然有君子的終身之憂,他關(guān)切的是“但恐有失德”,這幅畫像和像贊,是沈周一生立身處世原則的縮影,體現(xiàn)了他的生命哲學(xué)。也以此結(jié)束本文。
作者為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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