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10/25 10:23:18 來源:北京畫院公眾號
我國之畫,漢以前多尚人物,逮至六朝,山水始肇其端,然為人物之點綴,尚不能蔚然自立。及唐王維、李思訓輩出,山水之畫,于焉乃昌。方之歐洲,亦同斯例。試觀希臘、羅馬以及中世之美術(shù),皆以人物著稱。洎夫十七世紀,英法畫始有山水。然則山水畫之后起,中西竟有相同,殆亦有自然趨勢耶。自唐以后,畫家代出,而歷史久遠,流傳者少。鄙人見聞簡陋,寓目無多,偶一獲觀,亦難別其真贗。故今日所言,只及清代,蓋以時既近,見聞較真,涉覽稍多,可得詳焉。
清 王時敏 仿宋元各家山水冊之一
蘇州博物館藏
有清一代之山水,王派實有左右畫界之勢力。王煙客先生乃其鼻祖。先生名時敏,字遜之,又號歸村老農(nóng)、西廬老人,太倉人也。祖文肅公錫爵,父衡,俱仕明。煙客入清,康熙時始卒,年八十余。其資望、學問皆冠絕一時,而收藏既富,致力復深,故能泰斗丹青,自成統(tǒng)系。王鑒,字元照,亦太倉人。年齡與煙客埒,而行輩稍晚,從之游。同時虞山王翚,號石谷,又號耕煙散人。見煙客畫,景仰之,因王鑒以見。煙客年既高,獎勵后進之心轉(zhuǎn)盛。翚家貧,煙客時資助之,且攜之為江南游,博覽諸家藏畫。翚遂盡力臨摹,學日進而名日噪。煙客子八人,其第三子撰生原祁,字茂京,號麓臺。少承家學,畫工花卉。煙客及見之,嘗評曰:“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讓;若神形俱得,吾孫其庶乎!”其得意可想。當是時,清初入關(guān),提倡風雅,粉飾太平。詔原祁供奉內(nèi)廷,鑒定書畫,刊《佩文齋書畫譜》,由是“四王”勢力大盛。蓋以帝王倡之于上,黨徒復號召于下,從風而靡,莫或與抗。有清三百年間,山水畫勢力幾盡為王派所左右者,良非無由也。
清 王翚 山水冊之一
蘇州博物館藏
煙客、元照皆生明清之際,其淵源所自,仍在明時,故欲詳王派之根源,宜審明代之派別。有明一代之畫,約分三派:一宗馬遠、夏珪;一宗李唐、劉松年;一宗黃公望、王蒙、吳仲圭、倪瓚諸人。馬夏李劉皆南宋人,而夏馬二家多為水墨,筆力蒼勁;李劉二家,喜著青綠,風致細膩。四家畫皆用紫狼毫,故輪廓離然。至黃王吳倪,則所謂元代“四大家”也。四家之畫,蓋出于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關(guān)荊董巨又出于唐之王維,是即南派之宗也。
清 王原祁 仿梅道人秋山圖幅
蘇州博物館藏
明代萬歷以前,皆師南宋馬夏李劉四子,萬歷以后多法元代黃王吳倪四家。清之“四王”既承明末余風,故其家法仍宗元代四子,或熔鑄二家,自開面貌,或私淑一人,略加變化,要皆不外出于南宗。黃公望,字子久,號大癡,又號一峰老人。其畫多宗董巨,喜合赭石、藤黃著淺絳色。倪瓚,字云林,喜為疏淡之景,筆墨簡貴,有高淡雋逸之致;崇山峻嶺,時一為之,特不多見耳。煙客之畫,實師此二家,以子久之間架,運以云林之神味,故嘗自題云“仿黃倪兩家法”。其子撰亦得家法。降及麓臺,幾實有跨灶之勢。其筆法蒼勁,氣味高遠,蓋合冶黃倪,自成面目;雖間亦仿效宋元各家,而終不能說其本來面貌。其畢生得力處,亦在子久、云林也?!八耐酢敝?,惟王鑒雜仿古人,不能自成面目。其得力處在于吳仲圭,用筆圓潤,殊于煙客祖孫,然其功力固不減煙客也。至于王石谷,天資明敏,致力復殷,于“元四家”之外,更參以荊關(guān)董巨,李唐、劉松年、趙松雪諸家,匠心經(jīng)營,融會各派,蓋以元人之筆法,而繪南宋之丘壑,雍容華貴,適合當世。而王玖、楊晉、顧昉、胡節(jié)、徐政、徐瑢、宋駿業(yè)、唐俊、顧卓、金學堅、袁慰祖、楊恢皆出其門下,楊晉則尤其高足弟子也。晉號西亭,其畫頗得石谷之面貌,名盛當時,此則石谷派也。其時屬于麓臺派者,為王敬銘、王昱、王愫、王學浩、王宸。斯五人中,除學浩外,皆專宗麓臺者也。麓臺弟子,尚有華鯤、金明吉、唐岱、黃鼎、趙曉、溫儀、李為憲、吳應(yīng)枚、吳振武。若王鑒以不能自成面貌故,學之者甚希。然則自康熙以及乾隆,王派又以石谷、麓臺二派為最盛。即至今日,凡工山水者,率二派之支裔也。惟學者既眾,流弊遂滋。其初麓臺承宗煙客,其法得自“元四家”,丘壑崇峻,局勢濃密,以其筆致深遠,故陰陽、遠近、疏密、濃淡皆有跡可尋,于平面中見立體之致,與西洋之注意光線者,殆異曲而同工。及其末流,則專事堆砌,崖壁林木,悉為扁平,徒有形式,而無筆法、氣韻,斯麓臺派之流弊也。至于石谷之畫,有合西人透視之法,故于山之來脈、水之淵源、樹之遠近、屋之方向、道路之通塞、人物之往來,如身歷其境,匠心獨運,秀韻天成。西亭學石谷,貌似可以亂真,究差石谷一等。其余不足論矣。學石谷畫而佳者,僅號秀潤。秀潤之弊,軟弱隨之,致招“搔首弄姿以取悅庸眾”之誚,超曠拔俗之風替矣,此則石谷之流弊也。
清 惲壽平 山水花卉冊之一
蘇州博物館藏
明代畫家凡分三派,前既言之。其后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諸人,皆以文學著稱而兼善丹青,其派別則承諸荊關(guān)董巨,筆墨與間架并重。至董香光、陳繼儒等,則惟論筆墨,不重間架。其時以畫名者,如董其昌、王時敏、王鑒、李流芳、楊文驄、程嘉燧、張學曾、卞文瑜、邵彌等九人,謂之“畫中九友”,功力悉敵,不相上下,惟筆法稍異,而皆上承文沈,自能成家,然其勢力、名望皆遜于王時敏者,良以時敏生于世胄,富于家藏,乃孫既克傳其家學,王鑒復能為之輔翼,故遂駕乎各家之上也。與時敏同時而并峙者,有吳偉業(yè)、惲格、吳歷三人。吳偉業(yè),字梅村,籍太倉。功力不逮煙客,而資稟相埒。為清初詩家,畫名為詩所掩,故不甚著。惲格,字壽平,號南田,后以字行。其才可與石谷匹,而品格獨高。其祖、父代食明祿,入清隱居不仕,流連山水,孤寂自守,以畫為娛。時王原祁方供奉內(nèi)廷,屢征之皆不應(yīng)。本工花卉,不以山水名,然廁乎四家,殊無愧色,因并及之。其所作多元人小品,而品格雋逸,神韻超妙,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概。以當時王石谷已善山水,不欲與爭名,故棄而專精花卉焉。吳歷,字漁山,其畫師法“元四家”中之吳仲圭及王蒙,以“四王”既于黃倪中尋生涯,故遂別辟途徑,而法王吳焉。南田、漁山本與“四王”同為清初大家,特以“四王”之門下既盛,故學漁山者甚少;南田徒雖多,而師其山水者,因亦不多覯也。
上文所述,皆系南宗。至北宗夏珪、馬遠之徒,當明宣德時,尚有戴進。戴進,字文進,畫宗夏馬李劉,亦名盛一時。其弟子甚眾,如吳偉、陳景初、戴泉、張路、吳程、夏芷、何適、王世祥、方鉞、汪質(zhì)、汪肇、葉澄、陳璣、王儀等皆是也。及清初入關(guān),學北派者雖尚有人,要不為世所重矣。
明 藍瑛 水閣聽泉圖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
又當明清之際,有藍瑛者,字田叔,亦自成一派,卓爾名家。其子藍濤及門人王璇、王奐、顧星、洪都、禹之鼎、王等七人,皆承其法,然惟藍濤與之鼎尚為時重。至其徒黨之弊,徒尚氣勢,無寧淡之致,致南派詆為“浙派惡習”,而時人亦莫之重也。
清代畫家派別至繁,上之所言,乃其最著。其有飄然世外而畫名并垂不朽者,尚有三人,茲略述之。
清 石濤 游華陽山圖
上海博物館藏
石濤上人,名原濟,號清湘老人,又號大滌子。明之宗室。明社既屋,抱黍離之憂,隱身空門。與王煙客同時。其畫推為江南第一。然習王派者,見輒卻走,蓋以石濤之畫,自作聰明,無所師承,與王派大相徑庭也。石濤于美人、山水、花卉、翎毛、草蟲無不精通。然貌似拙劣,其實精妙。其俊絕處,殆難以言語形容。故雖見棄于時,而煙容、麓臺仍極推尊,謂大江之南無出石師右者。鄙人于大滌子之畫,獲見頗多(王派流裔甚眾,流弊亦多,如于王畫中尋生涯,必不能得其佳處。即使有成,亦難超乎乾隆以前諸家之上。且其畫之流傳者偽托為多,真跡難得,欲尋其筆墨,鑒其風韻,頗不易見也),故于其畫之鑒別,亦較他家為確切。其所著《畫語錄》措辭玄妙,頗難窺其旨趣。欲尋其法門,當于其畫端之題跋求之,應(yīng)可領(lǐng)悟而少得其梗概也。
清 朱耷 秋山圖軸
上海博物館藏
朱耷,號八大山人,又號驢屋,亦明之宗室而隱于浮屠者也。夙持《八大人覺經(jīng)》,因以為號。入清抱亡國恨,以畫自娛。其畫兼工山水、花卉,故與石濤異。亦師子久、云林,可與“四王”參究。惟以章法疏淡,形式特殊,故當時不與“四王”并論。書法亦佳,楷書臨右軍《黃庭經(jīng)》,草書尤所擅長,故名重一時,蓋亦明逸民之俊出者也。
石谿上人,師法元之王蒙,亦可與“四王”相參究,惟不似“四王”之工整,故雖宗派少異,而殊有蟬蛻塵埃之致。
綜觀清代畫家,王派之所以最有勢力者,厥有二因:一、“四王”之畫,氣魄沉雄,風韻悠遠,源遠流長,誠足楷模一代,此其一也。二、當時言書法者,皆宗松雪、香光,言詩者率崇梅村、漁洋、牧齋、竹垞,而“四王”之畫可與成聯(lián)絡(luò)之勢,可知文學、美術(shù)關(guān)系之故,亦風會使然,此其二也。若夫前之所謂帝王提倡于上,徒黨號召于下,遂使靡然從風,此其下焉者也。
當時脫離王派而自名家者,尚有龔賢、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謝蓀,所謂“金陵八家”也。龔賢,字半千,其畫宗董源、巨然,不為王派所影響。學王派者遂詆之為有刻畫之跡,乏風韻。不知王氏之外,豈無所謂風韻耶!斯皆拘于成見而詆異己之過也。
乾隆以后之畫,無派別之可言。蓋乾隆以前,去古未遠,于王派之外,尚能有人自立面貌,與之抗衡;至乾隆以后,言山水畫者,盡王派之支裔,就其著者,亦王派之高足,而非王派之異黨。如董邦達、董誥父子,錢維喬、錢維城兄弟,張宗蒼,王學浩,王宸,后至于奚岡、戴熙諸人,皆王派中之佼佼者也。而王派之外,則無聞焉。故論清代畫派者,至于乾隆為止也可。
文/陳師曾(原載于《繪學雜志》第1期)
滬公網(wǎng)安備 31010102006431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