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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葫蘆成詩”的不屈老人

時間:2019/6/1 13:52:48  來源:收藏快報 廖文偉/湖南長沙

圖1 陳三立葫蘆硯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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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葫蘆同詩如何扯上的關(guān)系,還得從一千多年前說起。

圖2 陳三立葫蘆硯背面

圖3 齊白石陳三立畫像

陳三立《疏桐高館》,在中國嘉德2016春拍中,拍得42.55萬元。

  南朝梁武帝時期有個名叫王筠的才子,因才學(xué)而頗受武帝器重,官至光祿大夫、司徒左長史等職。此人喜歡作詩,每有詩意,即取葫蘆壺置于幾案,然后往壺中灌水,灌滿后倒掉,倒掉后再灌,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若王筠忽然停止灌水,猛然將葫蘆壺推置一旁,則詩已吟成,酣暢下筆,一揮而就。王筠“弄葫蘆成詩”傳為佳話,《詩源指訣》將此事引以為奇談。

  王筠擺弄的葫蘆壺為葫蘆瓜干制的容器,并非陶瓷葫蘆形壺瓶?!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的“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便是說的八月秋收時干制葫蘆壺的事?!对娊?jīng)》中提及的毛公則說得更明白,“壺,瓠也”。其實這里所指之壺,人們通常也稱之為瓶,反映的都是葫蘆干果制作的容器,盛酒、盛水兩相宜。

  賦予葫蘆各種吉祥瑞利的寓意始自何時不可考,唯傳說中的“寶葫蘆”能頃刻間涌出滔滔之水一說,恐怕與遠(yuǎn)古神話不無關(guān)系。

  葫蘆枝繁葉茂,夏日瓜棚成陰,一個一個葫蘆垂吊在眼前,其景致是分外的賞心悅目。人們?nèi)∷β麡O長而綿綿延伸之狀寓“萬代綿長”之意,取它腹中籽多而繁衍不息之生機(jī)寓“多子多孫”之意。明清以來,工藝美術(shù)師們又將葫蘆與蝙蝠組合起來,蝠的諧音為福,畫三只蝙蝠為“福祿壽三星”,畫五只蝙蝠為“五福捧壽”,畫一百只蝙蝠為“百福圖”,與葫蘆的寓意相融洽,豈不就是集吉祥瑞利之大成了?

  葫蘆的造型優(yōu)美,一大二小兩個圓球成立式疊加狀,瓜柄為壺口,典雅而秀美??滴趸实勰觊g,竟冒出來三節(jié)葫蘆造型的瓷瓶,獨(dú)出心裁,樣式流傳至今。

  就是這個源遠(yuǎn)流長的葫蘆,從王筠那里飽受詩賦的濡染,千年之后竟赫然出現(xiàn)在詩人陳三立的端硯(圖1、2)之上。

  此端硯長28、寬20、高4厘米,重達(dá)4.25公斤,色紫一如軟柔嫩肝,酥光瑩瑩最是溫潤。硯堂硯池周邊可見墨銹、墨花,用放大鏡看,竟與硯石渾然一體了;斑斑凝垢,強(qiáng)光下歷歷,陰暗處難尋。此為老舊硯臺之特征。硯面雕琢有三節(jié)葫蘆,硯堂為葫蘆之大球,兩節(jié)小球雕在硯頭,大小球之間拴有“金”線一條。葫蘆口直達(dá)硯頭頂端而后左傾,有滔滔之水從葫蘆口一泄而下。硯緣左比右寬,雕龍鳳呈祥,鳳在上而龍居下;龍尾從葫蘆下一擺向上,從葫蘆口涌出的滔滔之水中露出。葫蘆第一二節(jié)兩側(cè)雕有飛蝠;右兩只繞一“星”,左一只繞一“星”,“星”由硯中石眼琢成。三蝠繞“星”均在硯頭,因此有福星高照之說。一硯之上,“金”線吊葫蘆寓意千秋萬代;龍鳳呈祥而龍鳳之間雕石眼成星,寓意又為龍鳳朝陽;福星高照還有吉星高照之說,吉祥瑞利屢疊屢加,民俗之氣醇濃,烙下的是晚清裝飾藝術(shù)繁縟重疊的時代印記。細(xì)細(xì)想來,硯上葫蘆盛水而后傾倒,滔滔洪波,奔泄而下,借王筠“弄葫蘆成詩”的典故而自娛、自勉,這才是陳三立的本意。硯背不銘詩、不題詞,僅有“江西義寧(今修水)陳三立珍藏”篆印一方,刀筆蒼勁,結(jié)體豐盈,用刀爽利,但略嫌粗拙,應(yīng)是詩人自刻。詩人心境如濤,已然盡在不言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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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三立于咸豐二年(1852)出生在江西義寧(今修水),清光緒十二年(1886)進(jìn)士,任吏部主事。其父陳寶箴光緒二十一年(1895)七月授湖南巡撫,此前三個月發(fā)生康有為等1300多名舉子聯(lián)名請求皇上“圖強(qiáng)變法”的“公車上書”事件,他受到感染,積極支持變法,成為戊戌變法時期各省督撫中推行新政最得力者。

  陳三立雖為吏部主事,但僅是吏部一名下級官員,正候補(bǔ)員外郎,隨父親在湖南理事,成為陳寶箴推行新政的得力助手。變法失敗,陳氏父子雙雙被革職,陳寶箴時年67歲,悲憤交加,不久病逝。陳三立護(hù)送父親靈柩歸鄉(xiāng),結(jié)廬守孝,從此以詩會友,很快成為清末至辛亥革命以后一段時期活躍在詩壇的“同光體”派首領(lǐng)人物,與陳衍、沈曾植等常相唱和。

  光緒二十七年(1901),陳三立告別亡父的葬地舉家遷往南京,經(jīng)新建縣北180里地的吳城,夜泊于鄱陽湖畔。夜幕西垂,獨(dú)立船頭,陳三立心潮如涌,吟成五言律詩一首。詩云:“夜氣冥冥白,煙絲窈窈青。孤篷寒上月,微波隱移星。燈火喧漁港,滄桑換獨(dú)醒。猶懷中興略,聽角望湖亭。”陳三立乃一介書生,他縱然是“猶懷中興略”,盼望清政府有朝一日猛醒回頭,向西方發(fā)達(dá)國家學(xué)習(xí),走富民強(qiáng)國之路,卻無挽狂瀾之力,于是埋頭筆耕,娛于詩而樂于詩。今日傳世的《散原精舍詩集》《散原精舍文集》,都是他的心血之作。

  辛亥革命后,陳三立以遺老自居,1933年遷居北京,與子孫同享“天倫之樂”。其子陳師曾為知名畫家,與嚴(yán)復(fù)、齊白石、姚華等交好。1935年齊白石曾為陳三立畫過一幅肖像(圖3),老人童顏鶴發(fā),仍不失壯年時的聰慧氣質(zhì)。這幅肖像,是陳三立存世的唯一真容,其工出自白石之手,今日已是珍貴之物。

  陳三立雖對推翻清政府的革命認(rèn)識不足,但民族氣節(jié)十分可敬。

  溥儀在日本人扶植下成立偽滿洲國以后,國務(wù)總理鄭孝胥曾三番五次游說老人赴東北出任偽職,陳三立都堅決拒絕了。北平淪陷后,日本人又親自出馬敦請80老翁陳三立參加北平偽政權(quán),老人仍然力拒。想想日偽政權(quán)糾纏不休必?zé)o寧日,自己年事已高再無報國之門,于是靜臥絕食,以示不作漢奸的決心。黑發(fā)人奴顏屈膝,白發(fā)人鐵骨錚錚,數(shù)日后陳三立辭世不歸,不少年紀(jì)尚輕的偽政權(quán)職員也為之汗顏。

  齊白石痛悼84歲老翁冰心可鑒,吟撰挽聯(lián)一副,上為“為大臣嗣、畫家爺,一輩做詩人,消受清閑原有命”,下為“由南浦來、西山去,九天入仙境,乍經(jīng)離亂豈無愁”,為陳三立再畫一幅肖像,用藝術(shù)家的眼光捕捉住80老翁不堪日偽政權(quán)糾纏的憤懣。

  陳三立生活的年代,凡有些身份地位或多少沾些書香的人家,書屋中沒有硯便等同于缺少儒雅。陳三立居“同光體”詩派首領(lǐng)地位二三十年,吟詩唱賦、作文成章,自然與硯有不解之緣。要尋覓到一方鐘愛的硯石制硯,一定是他多年的心愿。于是,當(dāng)他清末抑或是民國年間終于得到一方確鑿“紫如嫩肝”的端石時,便將自己的情趣所好和忠君愛國的衷腸全都設(shè)計上去。借工匠巧手,一語雙關(guān)?!褒堷P朝陽”不忘鳳在龍之上,但龍尾高高舉起,鳳便處在龍的首尾之間,將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關(guān)系處理得既明朗又隱喻,又深埋著懷念舊主的寄托。而三節(jié)葫蘆與那滔滔傾泄的洪濤,不是熟知“弄葫蘆成詩”的詩人,怎么會有這般奇想?陳三立生活的年代是清代工藝美術(shù)設(shè)計尚好繁縟瑣細(xì)的巔峰時期,他不可能不受其影響,于是又設(shè)計繞石眼而飛的三只飛蝠,祈望福星高照、國家昌盛,詩有奇句,人壽而思路暢達(dá)。

  (三)

  筆者正作此文,書法界的一位年輕朋友來訪。他姓喻名當(dāng),寫得一手好字,且聰慧好學(xué),是市青少年宮“小杜鵑藝術(shù)學(xué)?!钡囊晃粫娼虇T。聽我談及“弄葫蘆成詩”與陳三立三節(jié)葫蘆硯,并陳述此硯不銘題記或其他文句之我見。

  “這個三節(jié)寶葫聲不就是極好的隱語題記嗎?”喻當(dāng)稍一思忖即表了態(tài),他說:“王筠用葫蘆裝水、倒水的游戲激發(fā)詩興,為文壇留下一段傳奇。陳三立身為‘同光體’詩家之中的舉旗人物,不知道王筠“弄葫蘆成詩’的傳奇絕無可能。這個老爺子是在巧妙用典,有故事、有傳奇、有寄托,刻上‘江西義寧陳三立珍藏’,真是最貼切不過了,還要什么銘題?”他淡淡一笑,接著又說:“絕對妙極了,不是他陳三立,不會有此匠心的!”

  此君一席談,陡然讓我想起名人遺硯贗品之多。

  三節(jié)葫蘆硯由一平江人攜來長沙清水塘古玩街,先有一老板看過,出價300元,平江人認(rèn)為太賤不肯成交,第二家看硯的是菊隱齋年逾古稀的曹菊先老先生。老先生13歲入古玩店學(xué)徒弟,師父是民國年間有名的“葉順發(fā)”古玩店老板。雖然沒有多少文化,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但耳濡目染,對古物的古氣還是有所感悟的。曹老先生見硯上龍飛鳳舞、三蝠騰空、巨浪滔滔,墨花墨銹自然,名款雕琢老舊,認(rèn)定不是贗品,只是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出價500元。平江人算算自己的贏利,想想曹老先生買進(jìn)還當(dāng)賣出,該要留些賺頭給他,稍一遲疑便松了口。

  時年筆者剛?cè)胧詹亻T,恰在該店觀摩。待平江人離去,便請曹老先生轉(zhuǎn)讓,于是陳三立的三節(jié)葫蘆端硯進(jìn)了我的陋室。兩年后的1997年深秋,我作小文一篇以紀(jì)此硯之珍,《長沙晚報》不日發(fā)表。

  兩年后的一天,又一方“義寧散原老人甲寅仲秋”款字端硯出現(xiàn)在古玩集市上,端石紫黑不爽,絕無“紫如嫩肝”的美妙。硯側(cè)題句為楷書“筆有千秋業(yè),石藏萬代勛”?!吧⒃先恕笔顷惾⑼砟曜蕴?,而“甲寅”年是1914年,且硯堂硯池均尋不見墨花、墨銹,硯頭所雕之臥牛刀痕有新色。仔細(xì)看看,覺得決非真遺物。不料在集市上轉(zhuǎn)了兩圈再來看時,“散原老人”硯已被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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