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4/27 21:44:19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 文/特約撰稿嚴克勤、編輯/陳桂湖
清 黃應(yīng)諶《陋室銘》圖軸描繪了清雅的文人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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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克勤,畫家、高級記者,北京電影學(xué)院、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客座教授,北京榮寶齋畫院教授。出版《仙骨佛心》、《游藝瑣談》、《嚴克勤水墨畫選》等著作和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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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這方小天地里,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即是凈土。夜深人靜聞蟲語,細雨霏霏閑開卷,微風(fēng)徐徐獨弄琴,這是雅舍書房中最標準的場景。
明 仇英《桐陰晝靜圖》中置于山水間的雅舍書房
古代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園
筆者曾在《幾案一具,閑遠之思》一文中論及明清兩代江南文人雅士的生活情狀與明清家具的關(guān)系,可以說當(dāng)時文人的閑情逸致對明清家具高度審美化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日前,在孔夫子網(wǎng)購得《燕寢怡情》珂羅版畫冊,細細品鑒趣味無窮,尤其是畫冊中呈現(xiàn)的家具陳設(shè)甚為考究,堪稱古人雅舍怡情閑適之典范。
雅舍,在崇尚詩文才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古代中國,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園。明代陳繼儒《小窗幽記》如此描繪其理想中的家居生活:“琴觴自對,鹿豕為群,任彼世態(tài)之炎涼,從他人情之反覆。家居苦事物之?dāng)_,惟田舍園亭,別是一番活計,焚香煮茗,把酒飲詩,不許胸中生冰炭;客寓多風(fēng)雨之懷,獨禪林道院,轉(zhuǎn)添幾種生機,染瀚揮毫,翻經(jīng)問偈,肯教眼底逐風(fēng)塵。茅齋獨坐茶頻煮,七碗后氣爽神清,竹榻斜眠書漫拋,一枕余,心閑夢穩(wěn)?!辈粏问顷惱^儒,每一位文人雅士都渴望有一方自己的天空,古色古香、典雅詩意的雅舍書房便是他們安身立命抑或安放心靈之所。一套書房家具,幾件古玩字畫,案頭筆墨紙硯,閑來興起,隨性涂寫賞玩。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文人騷客的理想在這有限的空間里伸縮自如。燈下把玩清物,窗前吟風(fēng)弄月,一案一椅,一屏一幾,一花一草,一杯香茗,一爐沉香,在“云煙落處,閑來聽春草”的悠然之間,早已澄懷觀道、靜照忘求?!澳獞俑∶?,夢幻泡影有限;且尋樂事,風(fēng)花雪月無窮”,這是一個文人夢想中的別有洞天。
在古代,書香門第,必有書房。書房是家中最高雅的所在。在濃濃書卷氣中,最能自由釋放心靈,也最無關(guān)功利。如果說大堂客廳關(guān)乎面子,雅舍書房則更關(guān)乎心靈。置身這方小天地里,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即是凈土。夜深人靜聞蟲語,細雨霏霏閑開卷,微風(fēng)徐徐獨弄琴,這是雅舍書房中最標準的場景。閱詩書、觀錦繡之余,與友人吟詩作畫、焚香品茗、執(zhí)子對弈,也是雅舍之中常有的樂事。游走于書香墨韻之間,文人們或壓抑或焦慮或憤懣的內(nèi)心世界得以舒緩、平復(fù),他們的才情得以自如地伸展、宣泄。
古往今來,文人的境遇不同,“雅舍”的樣貌也千差萬別,但縱為陋室或為樓臺,于文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心靈棲居地。居于雅舍之中,他們的精神世界才越發(fā)地充盈豐滿。唐代劉禹錫得一雅舍, “斯是陋室”,外觀料想與諸葛亮的茅廬類似,和村舍草屋無二,但因“惟吾德馨”,便可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足令主人自賞自傲,自得其樂。近代梁啟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歟”,他在天津的書齋“飲冰室”由此得名,這座西式小樓使身逢亂世的他得以安身于一隅,冷靜思考,揮灑文章,致力于文化革新、開啟民智,給時人以啟迪。
文人雅舍之格局和細節(jié)
對于雅舍的格局、陳設(shè)甚至細節(jié),古代文人可謂竭盡鋪陳之能事。明末清初張岱、李漁等大家對雅舍家具的陳設(shè)都有獨到見解,并在他們的著述中多有描述。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收錄兩篇短文描述雅舍書屋的風(fēng)貌:
“陔萼樓后老屋傾圮,余筑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傍廣耳室如紗幮,設(shè)臥榻。前后空地,后墻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墻上,歲滿三百余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臺,插太湖石數(shù)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shù)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luò)。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后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余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閣’名之?!?《梅花書屋》)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墻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后窗墻高于檻,方竹數(shù)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設(shè)石床竹幾,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重陽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則梧葉落,臘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氍。以昆山石種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余解衣盤礴,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不二齋》)
張岱的兩則小品,對明代文人自我營造的書房雅室極盡鋪陳,那個時代的士子對書房陳設(shè)環(huán)境的講究大大超乎現(xiàn)代人的想象。另外一位大家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以更為簡練的文字來描述這個雅舍道場,即“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qū)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云”而已,然道在其中也。
畫作和蘇州園林中的雅舍經(jīng)典
除了這些津津樂道的文字,一些文人畫家也在自己的畫作中有意無意地精心描繪雅舍的場景?!堆鄬嬧椤樊媰灾械木喇媹D就形象地再現(xiàn)了舊時的古典雅舍,這是明清士大夫們怡然自得的自在道場。此圖冊原為清宮內(nèi)府收藏,計十二開二十四幅,其扉頁蓋有“乾隆御覽之寶”和“嘉慶御覽之寶”兩方鈐印。畫冊一部分為吾鄉(xiāng)望族無錫秦氏收藏,另外一部分流落海外,最終被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收藏。秦氏第32世孫秦文錦在1904年創(chuàng)建藝苑真賞社時以珂羅影印出版。秦氏收藏的十二幅畫圖被秦氏后人于2010年在上海拍賣,轟動一時。畫冊對明清時期皇親國戚的家居生活作了全景式的展現(xiàn),特別是對家具陳設(shè)作了細致入微的描摹,生動細膩,極為精致。
從舊藏珂羅版的畫冊中可以例舉幾幅,看其中的家具是何等的雅致精美,家具陳設(shè)與雅舍關(guān)系又處理得何等的協(xié)調(diào)妥貼。打開畫冊的第一幅畫就是描繪雅舍的書房,主要陳設(shè)的家具為一書桌,一南官帽椅,一亮格書柜而已,畫面中,一女子坐在南官帽椅上翻閱書桌上的圖冊,背后為高大書柜,至少有四至五格。前面為假山門廊,門廊的柱子上掛著一把古琴,右面是翠竹小園,極為清幽靜穆。畫冊第十三幅畫圖所表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畫室,圖中有三位人物,畫中男女人物坐的是三圍羅漢床,床前是畫案,男主人在畫案上畫扇面,畫案后面,即在羅漢床的左邊放著一張花幾。畫案的牙條是簡練流暢的螭龍造型,足部為方馬蹄型,畫案的大體風(fēng)格為清式。羅漢床為三屏式,圍屏中間嵌的不是大理石板,應(yīng)該是竹子圖紋的淺刻畫板。畫案后面擺設(shè)的花幾臺面是大理石板,畫案下方的踏腳是樹根形制,隨意而自然。羅漢床后面透過回型窗格能隱隱見到芭蕉樹的形態(tài),影影綽綽,搖曳生姿。
從上述例舉的畫冊第一幅“書房”和第十三幅“畫室”的家具陳設(shè),可一窺古人雅舍陳設(shè)之究竟。家具形制大小高低錯落有致,物件數(shù)量配制簡約實用,家具與人物、環(huán)境的搭配也非常協(xié)調(diào),從而構(gòu)建起雅舍的獨特空間和儒雅氛圍。
除了古人的文字與畫作,其實從蘇州園林中也能看到不少這樣的雅舍經(jīng)典之作。如留園軒外石林小院內(nèi),幽徑繚曲,幾拳石,幾叢花,清幽寧靜。室內(nèi)西窗外,峰石峋奇,微俯窺窗而親人。西窗下,琴磚上有瑤琴一囊。北墻上,花卉畫屏與尺幅華窗,兩相對映成趣?;ù巴?,竹依于石,石依于竹,君子大人絕塵俗,宛如白居易所謂“一片瑟瑟石,數(shù)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的意境。雅舍之雅盡在其內(nèi),高朋鴻儒出入其中,雖不絕世而如隔世也。
無論是張岱還是陳繼儒,他們都以綺麗雋永的文筆描述自己心中書房雅舍,盡情構(gòu)筑文人雅士理想中的精神家園。所謂雅舍,是舊時讀書人“夜眠人靜后,早起鳥啼先”的圣地,在這里能臨軒倚窗仰望星空,能穿透物欲橫流的陰霾,遠離塵世的狂躁,讓思想與心靈超越粗糙與荒涼,享受“寂寞的歡愉”。他們在這安靜美妙的空間里,找到了自信自尊和自我的人格歸宿。上善如水,道在器中,身處其中,宛若置身心游象外的仙境道場。雖世事滄海,心無旁騖。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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