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3/29 9:28:02 來源:扔書 微信號:art-sharing
文徵明(1470—1559),初名壁,后以字行,改字徵仲,號衡山居士,蘇州人,其與沈周、唐寅、仇英并稱“吳門四家”。文徵明擅畫山水、花卉、人物,是明代中期畫史中影響極大的書畫家。他的設(shè)色畫《湘君湘夫人圖》,被鑒評為“只此一幅為真跡”的仕女畫,但細(xì)究起來,似并非真跡。
一、問題的緣起
《湘君湘夫人圖》(圖1,以下簡稱《湘君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曾屢被展出、影印,并多有研究評述。周道振、張?jiān)伦鹜氲摹段尼缑髂曜V》一書中指出,該圖上的明王穉登題跋,與清初吳升《大觀錄》卷二十著錄該圖的同題文字并不相同,指出:“豈吳氏所見,另是一幅歟?”這說法并未引起注意。其實(shí)不只是《大觀錄》一書,清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二一書著錄王穉登書題文字,與《大觀錄》相同,而不同于《湘君圖》上的王穉登題跋。顯然,吳升、高士奇見到并著錄的《湘君圖》一圖,并非我們看到的這一幅,孰真孰偽,就需要討論了。
《湘君湘夫人圖》,故宮博物院
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湘君圖》,畫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圖繪兩仕女。本幅上有文徵明小楷書“湘君”“湘夫人”歌詞,署款:“正德十二年丁丑二月己未,停云館中書?!弊笙掠钟行】瑫灶}五行,述及繪制該圖的原委 ;圖右中部有文徵明次子文嘉小楷書題,時間為“萬歷六年七月”(圖2)。
文嘉小楷書題《湘君湘夫人圖》
上述書題與《大觀錄》《江村銷夏錄》的著錄有個別文字不同。該圖右下王穉登小楷書題為:“少嘗侍文太史談及此圖,云 :使仇實(shí)父(英)設(shè)色,兩易紙皆不滿意,乃自設(shè)之,以贈王履吉先生。今更三十年,始獲睹此真跡,誠然筆力扛鼎,非仇英輩所得夢見也。王穉登題?!保▓D3)《大觀錄》《江村銷夏記》著錄的王穉登題為 :“文太史此圖,筆法如屈鐵絲,如倪迂(瓚)所云,力能扛鼎者。非仇英輩可得夢見也。戊寅七月。王穉登題?!鳖}跋文字間的不同,顯然不是傳抄有誤所能解釋的,更何況《湘君圖》上沒有高士奇的收藏印記,而有與其同時的收藏家耿昭忠父子的多方收藏印。說明此圖與著錄本的另一《湘君圖》,在清初被不同的收藏家各自收藏著。
王穉登小楷書題《湘君湘夫人圖》
二、王穉登題跋文字的討論
王穉登(1535—1612),字百谷,長洲(今蘇州)人。據(jù)《明史 ? 文苑傳》記 :“吳中自文徵明后,風(fēng)雅無定屬,穉登嘗及徵明門,遙接其風(fēng),主詞翰之席者三十余年?!蔽尼缑鏖L其六十六歲,故徵明與其交往在晚年,所謂“遙接其風(fēng)”?!洞笥^錄》《江村銷夏記》著錄文徵明次子文嘉與王穉登題《湘君圖》,同為萬歷六年戊寅(1578)七月,距文徵明創(chuàng)作《湘君圖》的“正德十二年丁丑(1517)二月己未”,正合文嘉所記的相距“六十二寒暑”。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湘君圖》王穉登題跋文字,需要討論的問題為:其一,王穉登題跋中說是其“少嘗侍文太史(徵明)”時,聽其說起此圖,而“今更三十年”才得見此圖真跡。題跋未署年款,也就無從得知他何時知道,又在何時見到此圖的確切時間了。假定按《大觀錄》著錄王題的萬歷戊寅(1578)計(jì)算,則王穉登在其十四歲時,從八十歲的文徵明那里得知此圖,又到四十四歲才得見此圖,如此似符合“少嘗侍文太史”。問題是,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豐富書畫作品的八十老翁文徵明,會情有獨(dú)鐘地記住《湘君圖》,并向一個十幾歲的小青年敘述嗎?他的兒子文嘉反倒在題跋中無任何表述,似乎毫不知情。如果王穉登在十四歲之后的什么時間內(nèi)書題,則該圖已先有文嘉的題跋了,似乎文嘉不知道的事,反倒是后來的外姓人知道得更清楚。其二,王穉登題說此圖是“以贈王履吉先生”,即文徵明將此圖送給王寵,但畫面上沒有任何與王寵相關(guān)的題記、印章。
文嘉在題跋中說“藏者其寶惜之”,也不知道此圖曾為王寵所有。在文氏創(chuàng)作此圖的前一年,即正德十一年丙子(1516)的秋天,文氏曾到王守、王寵兄弟家中,并為之繪《落木寒泉圖》,賦“過履約(王守)”七言詩。該圖為《石渠寶笈 ? 初編》著錄,七言詩輯入文氏《甫田集》中。此后不逾半年,文徵明又贈該圖給王寵,是不是太過頻繁了呢?其三,無論王寵、仇英,文嘉應(yīng)該都與之有過親身接觸并十分熟悉,其題《湘君圖》的萬歷六年戊寅同年的“仲春”,他為仇英《玉樓春色圖》題云:“仇生負(fù)俊才,善得丹青理。盛年遂凋落,遺筆空山水……偶見此圖,不覺生感,乃題數(shù)字于上,覽者當(dāng)寶之?!贝藞D為《大觀錄》卷二十一著錄。吳門四家中的仇英,盛年而卒,這是與之熟悉的文嘉的披露。
徐邦達(dá)先生據(jù)此得出仇英五十歲左右而卒的推斷,并根據(jù)文氏弟子彭年在“嘉靖壬子(1552)臘月”為仇英《職貢圖》所書跋“而今不可復(fù)得矣”,得出仇英那時已卒,又推斷仇英生年約為弘治十五年(1502)、十六年(1503)間。為了輔助這一推斷,徐先生歷數(shù)了文獻(xiàn)著錄或現(xiàn)存仇英作品中有紀(jì)年的作品 , 同時得出另外兩點(diǎn)結(jié)論 :一是仇英“和沈周、吳寬、祝允明、唐寅、王寵等人,多不能在成名后有所往來”;二是“凡文徵明所題仇畫真跡,多在文氏的老年,又可見仇英的成就,不能早于嘉靖中葉”。按照王穉登的題跋,以及徐先生考訂仇英的生年,則文徵明創(chuàng)作《湘君圖》的四十八歲之際,已經(jīng)教導(dǎo)十四五歲的仇英如何設(shè)色了。即使按照某學(xué)者關(guān)于仇英生于弘治十一年(1498)的又一考訂,仇英其時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如果屬實(shí),那么仇英早年師法吳門畫師周臣的記載,就應(yīng)該補(bǔ)充為兼師文徵明了。而且為什么在仇英成名之前,文徵明的師友、子弟、門生大都與其沒什么交往呢?綜上幾點(diǎn)討論,王穉登的題跋,似應(yīng)屬于虛構(gòu)的文字,反不如《大觀錄》等書著錄的王題更為可信。
三、相關(guān)作品間的比鑒
《湘君圖》繪湘君、湘夫人為二仕女狀,“淡設(shè)色畫,衣紋作游絲描,主色只朱磦、白粉兩種”。《大觀錄》一書記:“設(shè)朱碧色,能以幽淡取勝。”《江村消夏錄》記 :“運(yùn)筆如絲,朱碧簡淡。”可見,吳升與高士奇同記為“朱碧”的設(shè)色,即有朱紅色、青綠色兩種,與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湘君圖》有朱、白兩色的設(shè)色并不相同。同樣表明,著錄本《湘君圖》是另外的一本?!断婢龍D》為文徵明傳世僅見的仕女畫。本幅上有文徵明小楷書題,以及文嘉、王穉登的小楷書題,卻均非罕見的孤本之作,因此可以用相關(guān)的作品加以比鑒。上海博物館藏文徵明小楷《離騷 ? 九歌》卷,其中有“湘君”“湘夫人”歌詞,因文字相同,方便比鑒《湘君圖》上方所書。雖影印不甚清楚,但大致可以看出兩者書字結(jié)構(gòu)間似少有區(qū)別。而且,上海博物館藏文氏小楷書,其筆法略顯圓厚,與《湘君圖》左下文氏所書五行小楷的題記書法更為接近(圖4) 。但上海博物館藏文氏小楷書,署年款為“嘉靖丙辰春三月之望”,即嘉靖三十五年(1556),文氏時年八十七歲?!断婢龍D》為文氏四十八歲所作,兩作相距三十九年,似乎文氏所擅長的小楷書被定格不變了。
文徵明小楷對比(左題《湘君圖》,右為小楷《離騷·九歌卷》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文徵明《致吳愈札》(圖5),即其寫給岳父的家書,以信中涉及內(nèi)容的考訂,應(yīng)為文氏五十歲左右的作品。該信札所書小楷,在結(jié)構(gòu)上有嚴(yán)謹(jǐn)修長與方整遒勁的兩種體勢,是文氏從師法唐歐陽詢并轉(zhuǎn)師晉王羲之《黃庭經(jīng)》小楷的變化所致。清包世臣《藝舟雙楫》內(nèi)中談到書法鑒定時說:“故凡得名跡,一望而知為何家者,字字察其用筆結(jié)體之故,或取晉意,或守唐法,而通篇意氣歸于本家者,真跡也。一望而知為何家之書,細(xì)求以本家所習(xí)前人法而不見者,仿書也。以此察之,百不失一?!边@就是說,如文徵明寫給其岳父的一封信札,出于尊敬長輩,一定用恭楷,又自然流露出所師法歐陽詢或王羲之楷法的遺跡,但又形成自己書法的特點(diǎn)。按照包世臣總結(jié)的鑒定之法,以此札小楷來比鑒同為文氏五十歲左右的《湘君圖》上所書小楷,我們能看到的只是“一望而知為何家書”。
文徵明《致吳愈札》局部
更何況,其與上海博物館藏文氏八十七歲所書小楷的相像,不得不產(chǎn)生另外的疑問,孰真孰偽,還是俱偽呢?上海博物館藏卷的文氏書款識,大意是說有人求書小楷,故用端硯、歙墨,“竟書一日至燈下,復(fù)補(bǔ)書《九歌》。書畢,漏下三十刻矣?!惫视指锌矣行┑靡獾卣f:“余今八十有七,明后年將及九十,恐老眼目昏,不知尚能作否?”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從白天至深夜,先書《離騷》,后又“補(bǔ)書九歌”全文,況且又沒有明說是什么人能讓文徵明如此地“奮不顧身”,大概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文氏子弟、門生代筆,二是作偽者的仿書,正如傅熹年先生鑒此書為“疑舊仿”。倘如此,與此類小楷相似的《湘君圖》上文氏小楷當(dāng)然也屬“舊仿”了。至于文嘉、王穉登二人所書題跋小楷,只要將二人所書加以比鑒,不難看出應(yīng)為同一人仿書。文嘉、王穉登的書法作品存世尚豐富,在此不再細(xì)加比鑒了。
四、《湘君圖》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文徵明書題、款識有問題,所畫“湘君、湘夫人”的仕女畫自然就難為真跡了?!洞笥^錄》記王穉登題,稱該書著錄本《湘君圖》:“筆法如屈鐵絲,倪迂(瓚)所云,力能扛鼎者。”就是說,文徵明用游絲描的古法來繪湘君、湘夫人,筆法細(xì)勁沉著,猶如“屈鐵絲”。但我們觀察此圖的筆法,顯然輕弱無力,不會有“屈鐵絲”的感覺。該圖的設(shè)色,如果真如王穉登題跋中所說,文氏讓仇英設(shè)色,“兩易紙皆不滿意,乃自設(shè)之”,則此圖仕女的設(shè)色當(dāng)有相當(dāng)高的水平。該圖為淡設(shè)色,淡設(shè)色的基本要求,應(yīng)是淡而不浮,淡而勻凈。設(shè)色是否輕浮,觀者的感受可能會有所不同??梢宰⒁庖幌?,湘君長裙下擺部位,凡稍重的設(shè)色處,恐非“勻凈”,而有些“臟”的感覺(圖6)。
《湘君湘夫人圖》局部
《湘君圖》在文徵明傳世作品里是很“個類”的,似沒有類似的作品傳世,又因?yàn)橥醴a登題跋的“導(dǎo)引”,我們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編的“故事”來認(rèn)識和理解這件作品。但這一“個類”作品,偏離了文徵明書畫的基本“個性”。據(jù)文氏次子文嘉所撰《先君行略》中記,其父“少拙于書,遂刻意臨學(xué)”。傳說他在郡學(xué)讀書時,每晚堅(jiān)持臨寫《千字文》為“日課”。這就是說,文徵明是一個以勤補(bǔ)拙的書畫家,是一個以“功力”為基礎(chǔ)的書畫家。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指出:“衡山(文徵明)本利家,觀其學(xué)趙集賢(孟頫)設(shè)色及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蓋利而未嘗不行者也?!笔钦f他的繪畫兼具文人畫、畫師畫的不同特點(diǎn)。按照這樣的認(rèn)識,倘若他用游絲描法畫仕女畫,其游動的筆法,必應(yīng)兼具“屈鐵絲”的力度,不會是軟弱無力的。同理,所用的淡設(shè)色,也應(yīng)是淡而不浮,色澤沉穩(wěn)的。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故宮博物院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文氏《惠山茶會圖》(圖7),圖繪文氏與友人蔡羽等于無錫惠山茶會故事,時間是正德十三年戊寅(1518)二月,距《湘君圖》的創(chuàng)作時間,僅晚年余,可視為同一時期的不同作品,盡管《惠山茶會圖》沒有仕女,但畫有十八個人物,以及設(shè)色畫山水、湖泊、樹木,以淡綠色畫湖泊,正所謂淡而不浮,淡而勻凈,不難比鑒出與《湘君圖》間的差異?!痘萆讲钑D》才能代表文氏那一時間的藝術(shù)水平與個性特征?!断婢龍D》不僅存在著上述文獻(xiàn)記載、文字考據(jù)間的問題,就其畫法水平而言,也應(yīng)非文氏真跡?!洞笥^錄》《江村銷夏錄》兩書所記《湘君圖》,因無傳世作品可鑒真?zhèn)?,但可旁證此幅《湘君圖》,只是這一題材的“舊仿本”。
本文選自肖燕翼《古書畫名家名作辨?zhèn)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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