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11/27 13:45:51 來源:維特魯威美術史小組
Aliud est laudatio,aliud historia[贊美是一回事,歷史是另一回事]。研究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史學者最好記住這一區(qū)別。它是萊奧納爾多·布魯尼提出的。當米蘭的一位人文主義者指責布魯尼對佛羅倫薩的美麗和宏偉的贊美詞太夸張時,他提出了這種區(qū)別為自己辯護。amplificatio[夸張]是一種合理的修飾手法。出于明顯的原因,藝術贊助是特別適合于這種修辭練習的題目。甚至我們自己的感謝信和“科林斯語”[Collinses,來訪客人回去后給主人寫的致謝信——譯注],也難得像警察的調(diào)查報告一樣準確。這些不斷變化的贊頌和奉承的形式本身構(gòu)成了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但它們不是本文關心的。本文的目標是historia[歷史],而非laudatio[贊美]——我得趕緊說明,這并不是為了“揭穿”一個輝煌燦爛的傳說,而是為了以我們想要的方式來看過去,即從人的方面而非神話的方面來看過去。
這種需要在早期梅迪奇家族的史話中比在別的任何地方表現(xiàn)得更為緊迫。通過無數(shù)的肖像和敘述,我們似乎已對他們非常了解,然而,他們作為凡人的一面卻躲避著我們。自從這個家族的后代在歐洲諸皇室中的地位顯赫之后,各種慣用的贊美之言便向他們聯(lián)翩而來,但這些卻沒能保留住他們的本來面目,那些詆毀謾罵的陳詞濫調(diào)也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一步步地摸索,退回到原始的材料,并盡力把他們看成在各種事件的壓力下行動的凡人。有時在與他們以前的行為創(chuàng)造的形象抗爭,有時又向這種形象屈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他們當作藝術贊助人來看待。
《牛津英語詞典》對贊助人[patron]下的定義是:“提供具有影響力的支持以促進某人、某項事業(yè)、某種藝術……的利益的人,另外,在商業(yè)用語中指某位??汀!痹诿返掀婕易遄约簞?chuàng)立的,并由懷舊之情的宣傳輿論所加強了的形象中,這些意思融合成一種仁慈博愛的視像。這毫不奇怪,因為在梅迪奇家族沒有正式官銜的那一百年中,贊助確實是梅迪奇家族政治中的一個主要手段。從他們的通信記錄中可以看出,人們總是指望他們“提供具有影響力的支持以促進某人的利益”,而他們也很少拒絕為那些可能被爭取到他們陣營里來的人排憂解難。誰也不會覺得自己太低微,沒資格請求他們出面斡旋。當貝諾佐·戈佐利的學徒,因為偷竊修道院的三套舊鋪蓋而惹上麻煩時,這位畫家向洛倫佐求助,洛倫佐使這件事得到順利解決。為了報答梅迪奇家族,人們得在無數(shù)的同業(yè)公會和市政委員會中為他們家的利益投票。我們看到,金匠琴尼尼之子在寫給洛倫佐的一封信中,謙卑地向洛倫佐道歉,因為羊毛技藝行會[arte della lana]中有一次投票違反了他的贊助人的意愿。行會中有些支持洛倫佐的理事出城了,盡管他懇求與會者不要把Patronum artis Laurentium[行會贊助人洛倫佐]當成敵人,但卻沒有奏效。Patronum artis當然是指行會的贊助人,因為這位寫信者從人的方面和公共機構(gòu)方面想問題。洛倫佐竟然就這樣為“art”[雙關語,行會或藝術]事業(yè)提供支持——這種支持曾打動后世的許多代人——這很可能會使他被世人冷眼相看。的確,他是否能夠很容易地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支持,是值得懷疑的。他們對學術研究和對繆斯們的支持很容易被人理解,而且,梅迪奇家族對這些事業(yè)的慷慨贊助不斷受到贊揚。但關鍵正在于,當時人們并不認為繆斯九姐妹把她們的監(jiān)護延伸到了建筑師、雕刻家和畫家身上。對“art”有意識的贊助——這是瓦薩里歌頌過的——在沒有“art”觀念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這種重點是如何轉(zhuǎn)變的仍然有待于研究,我們可以用科西莫、皮耶羅和洛倫佐·德·梅迪奇所提供的三種不同類型的贊助來例證這種轉(zhuǎn)變。進行這種解釋所用的材料是大家熟悉的,它們是由羅斯科、喬瓦尼·蓋伊[Giovanni Gaye]、A.馮·羅伊蒙特[A.von Reumont]和尤金·明茨[Eugène Muentz]等先驅(qū)們收集的。最后,馬丁·瓦克納格爾在他的論十五世紀佛羅倫薩藝術環(huán)境的書中以一典范性的方法對這些材料做出了概論。本文在許多地方只不過進一步探查了他的材料,并擴展了他的涉及面,看看這些材料能在多大程度上引出某種解釋。
梅迪奇家族最初以贊助人的角色出現(xiàn)時,他們的活動仍然完全可以歸入古老的社團宗教生活的傳統(tǒng)。1418年年末,圣洛倫佐教堂的主持及教士會請求這位signoria[閣下]允許拆除一些舊房子,因為他們想擴大教堂。其方案顯然是教堂主持制定的,錢則要教區(qū)中較富裕的成員負擔。他們當中的八個負責這座建筑,每人負責一間禮拜堂。當然,這些禮拜堂將分配給每個家庭做喪事之用,并為他們的死者做彌撒。我們看到正是在這種時候,喬瓦尼·比奇·德·梅迪奇[Giovanni Bicci de’Medici]這位教區(qū)中的首富,在承擔了一座小教堂的建筑之外,還出資建了圣器收藏室。對藝術史來說,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決定,因為這座圣器室的設計委托給了布魯內(nèi)萊斯基(圖1)。喬瓦尼死時圣器室已經(jīng)上供??磥?,他的兒子洛倫佐繼續(xù)對這一工程提供了支持,以榮耀他本人的保護圣徒[圣洛倫佐教堂和洛倫佐·德·梅迪奇同名,故言——譯注]
編者按:上段文字中的“洛倫佐”,指“老洛倫佐”(Lorenzo the Elder,1395—1440),而非“豪華者洛倫佐”(Lorenzo the Magnificent,1449—1492)。
圖1 布魯內(nèi)萊斯基,圣洛倫佐教堂的圣器收藏室,1418—1428年,佛羅倫薩
喬瓦尼的長子科西莫也是在一項類似的社區(qū)事業(yè)中首次以贊助人的身份出現(xiàn)。這項事業(yè)就是為佛羅倫薩諸行會的各位保護圣徒建雕像。1419年,這項巨大的社區(qū)工程的進展使得富有的銀行家行會覺得應該采取行動了。他們申請修建原先指派給面包師行會的神龕。面包師們資金不足,銀行家們獲準了這項工程之后,便委派了一個由已卸任的執(zhí)法官組成的委員會,由他們?nèi)ビ喼埔蛔疸y行家的保護神征稅員圣馬太[St. Matthew the publican]的雕像。這個四人委員會的成員之一便是科西莫·德·梅迪奇,因此,他也參與了把這件工作委派給吉貝爾蒂(圖2)的決定。這次的費用同樣是由集體負擔,有趣的是,科西莫小心翼翼地通過他出資的數(shù)目表明,他意識到自己富裕超人,又意識到他應該避免炫耀財富。別人出二弗洛林,他就出四弗洛林。在另一份單子上,別人出十六弗洛林,他則出二十。
圖2 吉貝爾蒂,《圣馬太》,1419—1422年,佛羅倫薩,圣彌額爾教堂
梅迪奇兄弟在早期還贊助了另一筆虔誠的基金,這次贊助的記錄偶然地留存了下來。吉貝爾蒂在l427年的稅收申報單中說,他已經(jīng)受到科西莫和洛倫佐委托,為許阿鏗托斯[Hyacinthus]、涅墨西斯[Nemesius]和普羅托斯[Protus]等殉難者建一座神龕。這件訂制品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出現(xiàn)梅迪奇家族的徽志或徽章,這在他們的訂制品中是極少見的。不過,瓦薩里說,神龕上有一句銘文。
也許就在這期間,科西莫在他的家鄉(xiāng)穆杰洛[Mugello]任地方治安官,并設法使圣弗朗西斯科·阿爾博斯科[San Francesco al Bosco]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得到修復(圖3)。這座教堂的設計是相當傳統(tǒng)的,它具有吸引力正是因為它那鄉(xiāng)間的簡樸性。不過,只是在科西莫從流放地回來之后,他的虔誠捐獻的數(shù)額才大起來。
圖3 米切洛佐,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穆杰洛,約1427年
對這一發(fā)展最生動和最令人信服的敘述,是韋斯帕夏諾關于他敬愛的贊助人的優(yōu)美回憶錄。韋斯帕夏諾有機會結(jié)識科西莫,盡管他的回憶顯然具有對一位“??汀钡母屑ど剩侵灰褂蒙髦?,他的敘述仍然可以用作一篇原始材料。在他描述他十三歲那年發(fā)生的一件事時,這種慎重尤其必要。下面這段話是每一位科西莫傳記作者都援引的段落:
科西莫開始照料他的城市的世俗事物,他有義務為這些事情操勞忙碌,就像大多數(shù)管轄國家并希望超越他人的人一樣。但他意識到,假如要上帝寬恕他并讓他保留對那些世俗財富的擁有,他就得把思想轉(zhuǎn)向虔誠的事業(yè),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要不然這些財富就不會長久。就此而論,他好像認為自己有些錢,我不知道他的錢是從哪得來的,這錢來得并不干凈。他急于要卸下肩上的這一重負,于是便和教皇尤金尼斯四世陛下[Holiness Pope Eugenius IV]商議。教皇告訴他……花一萬弗洛林用于建筑。
韋斯帕夏諾就這樣引出了那筆基金的故事,或者說,重建圣馬可修道院的故事。這種贖罪方法當然是符合傳統(tǒng)的,但是韋斯帕夏諾的敘述可能也不過是對這故事的一種重建。特別是他提到的那些“希望超越他人的人”,這可能是他擅自加上的。在政治家中,只有一位比科西莫更得韋斯帕夏諾的喜歡,這人就是帕拉·斯特羅齊[Palla Strozzi],他是位較早的學術贊助人,后來被科西莫驅(qū)逐流放了。韋斯帕夏諾無疑會覺得,科西莫內(nèi)心為他的政治報復行為而不安。科西莫的敵對者可能都會樂意認為,他那些虔誠的贊助資金表現(xiàn)了他對某些特定罪行的內(nèi)疚。我們不能排除這一動機,但是,這不太可能是主要動機。對于一個虔誠者,一個像科西莫那樣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是虔誠者的人來說,惱人的罪孽可能不是任何一項特定的罪行,而是自己的生活模式。他那些財富在譴責他。要做銀行家,就必然要違反放高利貸的戒律,不管他采取了什么樣的技術手段來違背。我們從艾里斯·奧里戈[Iris Origo]如此清晰地整理出來的弗朗切斯科·達蒂尼[Francesco Datini]的書信中得知,銀行業(yè)招致了多么強烈的宗教反感和社會反感。擺脫高利貸恥辱的唯一方法就是尋求“把它全部歸還給窮人”,正如多梅尼科·迪·坎比奧[Domenico di Cambio]在一封給這位普拉托商人的信中所說的。
有證據(jù)表明,這正是科西莫試圖去做的。在一封尚未發(fā)表的寫給他兒子皮耶羅的吊唁信中,寫信者援引了科西莫常常開玩笑說的一句話:“只要對我耐心點,主啊,我將把一切都歸還給你。”這句話一定是他的欠債人來請求寬恕一段債期時,他常常聽到的一句話。我們還從韋斯帕夏諾那里知道,他覺得自己是上帝的債務人,而且,也許完全是字義上的債務人。這可能解釋了他為什么注重在各種基金上花的那些確切數(shù)目的錢,這點我們在韋斯帕夏諾的書中可以看到,梅迪奇家族也盡力讓公眾記住這些數(shù)目。大家知道,洛倫佐·德·梅迪奇在備忘錄[memorial]中對他的兒子們寫道: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在1434年至1471年間花了一大筆錢。正如那個時期的賬本所載,它顯示了一筆令人難以置信的錢,總數(shù)達663,755弗洛林,這是花在建筑、慈善事業(yè)和納稅上的,不包括別的花費。我不會對此提出抱怨。雖然許多人希望他們的錢包里能有哪怕是那筆錢中的一部分,但我認為它給城邦帶來了榮譽,這錢看來花得對,我感到非常滿意。
這筆錢主要是科西莫在世時花費的。這個賬本會不會是在和最高債主[上帝]清賬呢?這筆錢和藝術贊助沒有任何直接關系,洛倫佐把建筑和慈善事業(yè),甚至和納稅——也就是說,任何不能使主人直接獲益的事——一同列出的做法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要弄清這些數(shù)目是困難的。韋斯帕夏諾好像更準確些,但他也一定是從某種單方面宣稱中得到他的那些大概數(shù)目,加上據(jù)說科西莫花在虔誠基金上的數(shù)目,總數(shù)達193,900弗洛林。根據(jù)一種推算,梅迪奇家族當時的財富大約超過200,000弗洛林,韋斯帕夏諾的確說道,科西莫曾后悔沒有早點開始這項活動。他還記述說,科西莫責罵建圣洛倫佐教堂的工匠,說他們花在這上面的錢少于花在大教堂[the Badia]上的錢。甚至科西莫的宮殿也被韋斯帕夏諾說成是他盡力花錢的一部分,因為這些錢都花在了城邦的經(jīng)濟之中。
這些經(jīng)濟的和道德的論證只不過強調(diào)了科西莫在行動時所屈從的種種壓力。我們有幸獲得一篇原典,它是專門為回答科西莫的敵人而作的。這些敵人沒有立刻對這些虔誠的募捐感到滿足。最后一位受惠于科西莫慷慨資助的人,菲耶索萊修道院主持,維羅納的蒂莫泰奧·馬費伊[Timoteo Maffei of Verona]寫了一篇拉丁文的對話短文,題為《駁對科西莫·德·梅迪奇的慷慨進行誣蔑的人》。
這位誣蔑者站在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的立場上,認為像科西莫這樣的慷慨是種過度的大方,而任何過度的行為都是邪惡的。
這一論證很容易被駁斥??莆髂谛薜涝汉徒烫弥卸际怯蒙裥缘拿赖耓Divine excellence]來作為他慷慨的模式。在他的宮殿中,他想到了那些適合于佛羅倫薩城邦的事情。的確,假如他不是這么花錢如水,他就會顯得對城邦缺乏感激?,F(xiàn)在這位誣蔑者提出了一種慣用的抱怨,這種抱怨我們在其他反梅迪奇家族的原典中也可以看到??莆髂Y助的所有教會項目上展示的梅迪奇家族紋章,具有更多的渴望榮耀的味道,而不是敬神的味道,蒂莫泰奧自己不是常常反對這種世俗的抱負嗎?這一指責被有保留地承認,但是,蒂莫泰奧求助于道德神學的種種區(qū)別:愛榮耀只在四種條件下成為道德罪,而科西莫沒有觸犯其中任何一條。他喜歡暗中行善。即使他在資助的建筑物上安上了自己的徽章,以便后人能在祈禱中記住他,以便見到這些建筑的人受到鼓舞而去模仿他,這些動機有什么錯嗎?難道愷撒不是受到畫里的亞歷山大的掠奪物的激發(fā)而創(chuàng)造出偉大業(yè)績的嗎?難道西庇阿[Scipio]和菲比烏斯[Fabius]不是受到過祖先遺像的激勵嗎?現(xiàn)在的人們資助了那些奉獻給上帝的教堂,那些為基督仆人們建的修道院以及畫成和雕成的形象的人,他們?yōu)槭裁床粦摿η笞尯蟠鸀樗麄兤矶\呢?我們不是被叮囑要行善不要張揚嗎?讓他的誣蔑者住嘴吧!
但是,這位反駁科西莫的人還有一支暗箭,而這箭是打算傷人的:
“你剛才這么連篇累牘地贊揚科西莫的話只會妨礙他在后人中的聲望?!备鶕?jù)哲學家們所說,藝術意味著對各種理智的理論性了解,不過慷慨[Magnificence](據(jù)詞源的意義)是“創(chuàng)造大批東西”。因此,后人將在手工勞動者中,也就是說,在卑下的工匠中尋找慷慨的人。蒂莫泰奧對敵手的論證之精妙表示敬意,但他能夠反駁它。人們應該尋找道德動機,因為是德行促使科西莫去建設的。而且,一句便當?shù)奈魅_引言證明:慷慨是一種心理傾向。富人到處有,但他們太愛財,不愿花錢??莆髂澵?shù)哪康闹辉谟谀馨阉鼈兓ǖ簟5?,這一道德論證沒有被誣蔑者接受??犊且环N奇特的美德,因為只有富人才能行使。蒂莫泰奧不能承認這點,只有行使慷慨才算是財富的禮物。德行是靈魂固有的,窮人也可以具有它。這篇結(jié)論性的論證后面緊接著一篇慣用的贊美。這篇論證結(jié)尾部分的軟弱使我們看到,在一個基督教準則(科西莫完全分享這些準則)的世界里,科西莫的道德立場是不安的。如果連他的精神指導者都只能這樣做,那么,他在孤寂的書房中又能靠自己悟出什么呢?
但是從某個方面說,這篇對話的有趣之處既在于它所刪略的論證,也在于它所引用的論證。對話中沒有提到藝術或藝術家,相反,科西莫本人被視為他的建筑的“制造者”[maker]——對他的工匠們毫無感激。紋章或梅迪奇家族的palle[圣爵蓋][palle是梅迪奇家族紋章中的一個符號,由一個大圈和圈里的許多小圓組成。由于“梅迪奇”在意大利語中是“醫(yī)生”的意思,所以有人把這些小圓解釋成“梅迪奇”開的藥——譯注]似乎是他的簽名,他想通過這一簽名為后世所銘記。(圖4)這一論證中所包含的也許比我們愿意承認的要多。從科西莫資助的建筑中可以覺察出他的某種精神:他的含蓄和清醒,他的嚴肅和克制,這種感覺并不是憑空幻想。對十五世紀的人來說,這一定是很顯然的,藝術作品屬于捐款人所有。藏于烏菲齊宮的菲利波·利皮的《圣母的加冕》中,有一位天使指著一位下跪的僧人,畫面上寫著iste perfecit opus[畫為此人制作]的字樣。人們曾經(jīng)認為,這是作者的自畫像,但現(xiàn)在人們相信,這是意指捐助者。當然,這種情況在科西莫本人在世時就已經(jīng)在緩緩地改變。我們知道,菲利波·維拉尼[Filippo Villani]、阿爾貝蒂等人當時正在宣傳繪畫的“自由”地位。但是,藝術史家對這些問題的觀察很容易被他知道的很少幾篇被引來引去的原典所歪曲。和早期文藝復興產(chǎn)生的大量文字材料相比,提及藝術的材料少得令人驚訝。人們翻閱了許多人文主義者的書信,可能會看不到信中提到他在Piazza[廣場]上肯定常常遇到的那些藝術家中的任何一位,而這些藝術家在我們描繪當時的圖畫中卻顯得如此巨大。我只知道有一位人文主義作者提到了兩位受科西莫恩惠的藝術家。安東尼奧·貝尼韋尼[Antonio Benivieni]在他的《頌詞》[Encomium]中寫道:科西莫“把榮譽和無數(shù)報償給予多納太羅和德西代里奧[Desiderio]這兩位高度知名的雕刻家”。
圖4 菲耶索萊修道院的涼廊,15世紀中期
盡管韋斯帕夏諾和許多藝術家同屬于一個階級,但連他也很少有機會提到建筑家、雕刻家或畫家的名字。他提到過尼科洛·尼科利,說他是位藝術專家,是布魯內(nèi)萊斯基、多納太羅、盧卡·德拉·羅比亞和吉貝爾蒂的好朋友。韋斯帕夏諾以同樣的詞句贊揚了科西莫的廣泛興趣:
他在和畫家或雕刻家打交道時,對此所知甚多,他家里藏有一些出自著名大師之手的作品。他對雕刻極內(nèi)行,非常寵愛雕刻家和一切有德才的藝術家。他是多納太羅的好朋友,也是所有畫家和雕刻家的朋友。在他的時代雕刻藝術無人問津。為了防止多納太羅遭此命運,科西莫委托他制作圣洛倫佐教堂的一些銅雕布道壇以及圣器收藏室的一些門,并且讓他的銀行每周給他一筆錢,足夠他和他的四個徒弟們用,他就這樣養(yǎng)活他。由于多納太羅的衣著是科西莫所不喜歡的,所以科西莫給了他一件帶兜帽的紅外套和一件穿在外套里的襯服,把他裝扮一新。在一個節(jié)日的早晨,他把這些衣服送給他,讓他穿上。他穿了一兩次,然后把它們?nèi)釉谝慌?,再也不穿了,因為這些衣服對他來說太花哨了??莆髂獙θ魏斡心撤Nvirtù[特長]的人總是這么慷慨,因為他愛這些人。再說建筑:他對建筑非常熟悉,這從他所建的許多建筑中可以看出,因為沒有什么東西是在沒請教他的意見和判斷的情況下建成的。好幾位要承建某座建筑的人都去征求他的意見。
通過瓦薩里的眼睛來看十五世紀意大利的現(xiàn)代藝術史學者,在讀完這段文字后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為什么韋斯帕夏諾只提了多納太羅從事的和教會有關的任務[ecclesiastical commissions],而沒有提及我們所知道的那兩尊曾經(jīng)聳立在梅迪奇宮殿的大銅像《大衛(wèi)》[David]和《猶滴》[Judith](圖5)?難道是科西莫本人不愿讓它們太引人注目嗎?訂制等身大的銅像來裝飾私人宮殿當然會招來追慕虛榮的嫌疑?!丢q滴》上面展示的一行被歸于科西莫之子皮耶羅所寫的拉丁詩句看來的確是為了預示這種反應。這行詩句解釋說,銅像的意義是為了反抗驕奢[Luxuria]這一罪孽的:
Regna cadunt luxu,
surgunt virtutibus urges
Caesa vides humili colla superba manu
[帝國在驕奢中衰亡,城邦靠美德興旺,
看那傲慢的頭顱,被卑微的手斬斷]
圖5 多納太羅,《猶滴》,約1456—1457年,佛羅倫薩,巴杰洛國家博物館
韋斯帕夏諾對這些雕像只字不提,這使藝術史學者困惑不解,但更使藝術史學者困惑的是,他沒有提到建筑家米切洛佐[Michelozzo],而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是科西莫的心腹。據(jù)說他還陪他的主人度過流浪時期,而主人也曾更偏愛他的宮殿設計圖,而不是布魯內(nèi)萊斯基的,因為他的設計不那么炫耀(圖6)。韋斯帕夏諾在詳述科西莫的建筑工程時,大談那些詐騙的承包人和那些過分自信的承包人,但他沒有提到任何建筑師的名字。這種忽略絕非僅有韋斯帕夏諾一人,安東尼奧·阿韋利諾·菲拉雷特[Antonio Averlino Filarete]對此同樣緘默不語。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文主義詩人也一樣,盡管他們的贊詞中列出了科西莫捐款修建的各種建筑。
圖6 米切洛佐,里卡迪 · 美迪奇宮,佛羅倫薩,約1440年
顯然沒有人質(zhì)疑過這一點,即這些建筑的功勞,甚至發(fā)明它們的功勞,得歸功于科西莫。但是,對史料的研究也許提示了另一個原因:科西莫對這些事情的介入,他對虔誠事業(yè)的捐獻最初是一種即興的和零碎的事情,比馬基雅韋利或瓦薩里的記述使人想到的更即興,更零碎。
注:本文原載于貢布里希,《規(guī)范與形式》,楊思梁、范景中等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8年3月第1版,第48—55頁]插圖為維特魯威美術史小組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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