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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母任氏墓志銘》解讀:蘇軾乳母的一生

時間:2018/11/8 16:27:10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趙子穆

《乳母任氏墓志銘》拓片,取自臺北史語所數(shù)位典藏資料庫

  任采蓮(1009-1080),這位距離我們已近千載的普通宋代女性,由于身為大文豪蘇軾的乳母而有幸被后人所知。但關(guān)于她的一生,我們?nèi)匀恢跎?,只能從蘇軾這篇不過百余字的《乳母任氏墓志銘》中管窺:

  趙郡蘇軾子瞻之乳母任氏,名采蓮,眉之眉山人。父遂,母李(氏)。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工巧勤儉,至老不衰。乳亡姊八娘與軾,養(yǎng)視軾之子邁、迨、過,皆有恩勞。從軾官于杭、密、徐、湖,謫于黃。元豐三年八月壬寅,卒于黃之臨皋亭,享年七十有二。十月壬午,葬于黃之東阜黃岡縣之北。銘曰:

  生有以養(yǎng)之,不必其子也。死有以葬之,不必其里也。我祭其從與享之,其魂氣無不之也。(《蘇軾文集》卷一五,以下簡稱《墓志銘》)

  透過《墓志銘》,我們可以獲得的信息如下:死者為蘇軾的乳母任氏,名采蓮,四川眉山人。父親叫任遂,母親姓李。任氏是蘇軾母親的婢女,侍奉蘇母三十五年,她哺育過蘇軾姐弟,又照看了蘇軾的三個兒子,對蘇家三代皆有恩勞。她還曾跟隨蘇軾宦游,到過杭州、密州、徐州和湖州,最后在元豐三年(1080)八月壬寅,死在了蘇軾貶謫的黃州,享年七十二歲。從銘文看,任氏生前大概曾有生育,但可惜并沒有得到子女的孝養(yǎng),死后非但未能歸葬故里,甚至連定期的祭奠都難以獲得。不過,這些在蘇軾看來,皆可用更豁達的態(tài)度對待之:生養(yǎng)不必其子,死葬不必其里,祭奠從與享之,魂氣無所不至。

  關(guān)于任氏,《墓志銘》所能告訴我們的至此而止。但如果充分考慮到任氏的特殊身份,即她與蘇家三代老小的關(guān)系,那么我們對于任氏的個人生命歷程就會有更為豐富的認(rèn)識,也易作較為切近的體察。

  《墓志銘》言,任氏卒于元豐三年八月壬寅,享年七十二歲。由此推算,任氏當(dāng)生于公元1009年,即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

  任氏孩童時的情況,不得而知,或長于自家,或長于程家。司馬光撰寫的《蘇主簿夫人墓志銘》(《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七六,以下簡稱《程夫人墓志銘》)謂:“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丑終于鄉(xiāng)里,其年十一月庚子葬某地,年四十八。”案嘉祐二年(1057),任氏四十九歲,程夫人四十八歲,任氏年長程夫人一歲。又,《墓志銘》言任氏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而先夫人程氏終年四十八歲,可知任氏十五歲時始侍奉十四歲的程氏。另據(jù)《程夫人墓志銘》載:“夫人姓程氏,眉山人,大理寺丞文應(yīng)之女?!眲t程氏為眉山大戶,無疑。任氏亦為眉山人,且其父名母姓俱知。以此而論,任氏似乎是先長成于自家而后才歸于程家為婢。

  任氏的少女時期當(dāng)是在程家作婢女度過。按《程夫人墓志銘》載“(夫人)生十八年歸蘇氏”,則任氏亦當(dāng)于是年(天圣五年,1027)隨程氏到蘇家,時年十九歲。

  任氏既歸蘇家,仍事程氏。景佑二年(1035),蘇洵幼女生,此女即是《墓志銘》所言“亡姊八娘”。八娘生后次年(景佑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1.8),蘇軾生。蘇軾姐弟出生后,任氏受命哺乳喂養(yǎng),時年二十七八歲。而在此之前,程氏已先后為蘇洵生下二女一男。

  任氏既然可以乳養(yǎng)蘇軾姐弟,可知在此階段任氏當(dāng)有孕育。但任氏夫家為誰,不得而知。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卷一二“蜀有彭老山”條下云:“東坡乳母任氏名采蓮,子由保母楊氏名金蟬。東坡所作兩銘(指《乳母任氏墓志銘》與《保母楊氏墓志銘》,俱收于《蘇軾文集》卷一五),皆無夫姓,當(dāng)即是老蘇妾。于任氏謂事先夫人三十五年,卒時年七十二。然則為蘇妾時,年三十八矣?!比绨创搜?,任氏或為蘇洵之妾。然任氏哺育蘇軾姐弟,年歲尚在二十七八,且此時當(dāng)已有孕育。按常理言,蘇洵不應(yīng)遲至十年后才納任氏為妾。又,任氏與蘇洵同歲,《宋史·蘇軾傳》謂“(軾)生十年,父洵游學(xué)四方”,后因洵父序卒,蘇洵方才歸蜀。以此觀之,蘇洵三十八歲前后,納妾的條件很難具備。若任氏果為蘇洵之妾,則嫁時年歲或在二十八歲更妥。

  另據(jù)《保母楊氏墓志銘》云:“先夫人之妾楊氏,名金蟬,眉山人。年三十,始隸蘇氏,頹然順善也。為弟轍子由保母。年六十八,熙寧十年六月己丑,卒于徐州?!睖?zhǔn)此,楊氏當(dāng)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與程夫人同歲,小蘇洵一歲?;蜓詶钍蠟樘K洵之妾,王初桐《奩史》卷一四《眷屬門一·保傅乳母》引《東坡集》謂:“蘇老泉之妾楊氏名金蟬,為子由保母?!比舭创苏f,楊氏三十歲始為蘇洵所納,且此前并不在蘇家為婢。而是年(寶元二年,1039)蘇轍生。如此事實,頗讓人懷疑楊氏與蘇轍的特殊關(guān)系:蘇轍或不排除是楊氏所生(中外學(xué)界均有此種假說,但也有反對意見)。以此推之,任氏或也如此,故言其納為蘇洵之妾,當(dāng)在蘇軾出生之年為妥。但細(xì)察《墓志銘》云云,任氏為蘇洵之妾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任氏事程夫人前后凡三十五年,所謂“工巧勤儉,至老不衰”,似乎并無間斷,而這一點楊氏是不同于任氏的。綜觀《保母楊氏墓志銘》,只言其為蘇轍保母,并未述及楊氏侍奉蘇母及其勞苦之事。如若二人同為蘇洵之妾,為何會有如此差別?因此,任氏的婚姻可能另有隱情。

  通常來說,乳母都是雇傭或買自那些剛剛生育且身體康健的下層婦人。顯然,任氏并不是蘇家臨時為了喂奶而從民間招來。陳盛韶《問俗錄·奶丫頭》載:“使女終其身,主人不嫁賣,不管束,聽其野合,不以私胎為嫌,生女或致之死,生男或所私者抱去;不則,主人仍育為奴。于是丫頭有奶,乳哺四雇,別其名貴其值,曰奶丫頭?!比问媳救穗m不是“奶丫頭”,但上引記述對于任氏之婚姻情狀,或可供參照。即:任氏在此期間與外人有染,懷有身孕,恰逢蘇軾姐弟相繼誕生,蘇母遂命任氏乳之。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是程氏為了分擔(dān)自己哺育長子景先與二女以及操持家業(yè)的重任,而事先安排了任氏的婚事,并借其哺乳期來喂養(yǎng)蘇軾姐弟。至于任氏的子女是否產(chǎn)下,難以確言。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生下子女,他(她)們也都未能侍養(yǎng)在任氏的身邊(可能早夭,也可能是抱給了他人),故任氏此后的生活重心仍落在蘇家。

三蘇祠中的雕塑,左為程夫人

  從蘇軾姐弟出生到程夫人去世的二十二年間,任氏是在眉山的蘇氏老家度過的。這二十多年,正是蘇家由頹轉(zhuǎn)盛,三蘇先后發(fā)憤苦讀之期。據(jù)《程夫人墓志銘》載:“程氏富,而蘇氏極貧。夫人入門,執(zhí)婦職,孝恭勤儉……(夫人)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shù)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于學(xué),卒成大儒。夫人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軾、轍之幼也,夫人親教之?!笨芍@二十年來,三蘇特別是蘇洵因要忙于功名,對于家事,頗難顧及。所以,夫人程氏需要內(nèi)事外事一并處置。而任氏作為程夫人的貼身侍妾又兼為蘇軾姐弟的乳母,在操持家務(wù)、養(yǎng)育孩童乃至張羅諸子的親事上想必付出了不少辛勞。對蘇軾來說,這也是他個人與乳母建立起親密且深厚感情關(guān)系的主要時期。

  程夫人死時,任氏已將近半百之身。此后一直到蘇洵去世的十年間,任氏處境的詳情,無從稽考。程氏卒時,三蘇尚在汴京,及至蘇軾兄弟除喪出蜀,已是嘉祐四年(1059)。任氏是否一同隨從蘇氏父子出蜀,很難確言。嘉祐六年(1061),蘇軾赴鳳翔任簽書鳳翔府判官,妻王弗隨之,而蘇洵與蘇轍則留居京師。(事見蘇轍《欒城后集》卷一二《潁濱遺老傳上》)《墓志銘》未言任氏跟從蘇軾官于鳳翔,亦不見這一時期三蘇有關(guān)于眉山老家的記載,這很可能說明蘇氏的家眷此時已遷到京師,任氏當(dāng)在此列。治平二年(1065),蘇軾妻王弗卒于京師。次年,蘇洵亦卒于京師,蘇軾兄弟始離京歸蜀葬父。值得注意的是,王弗死時,蘇軾長子邁年僅六七歲,而父喪期間蘇軾又不得再娶,所以這三四年間蘇邁的照看也當(dāng)是由年近六旬的任氏負(fù)責(zé)?!赌怪俱憽费匀问稀梆B(yǎng)視軾之子邁”,或尤指這一時期。

  任氏生命的最后一個階段,是跟隨蘇軾在各地宦游度過的。蘇軾在服喪期滿后即回京任官,不久便出仕于杭州、密州、徐州和湖州,任氏都一并跟隨。且在此期間,蘇軾的二子迨和三子過相繼出生,任氏當(dāng)有養(yǎng)視之勞。這種跨越兩代人之間的養(yǎng)育恩情,恐怕使得任氏早已不被蘇家視為婢女,而是如家人一般的長輩,特別是孩子們更會如此看待任氏。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遭御史彈劾,在湖州被捕。他在《黃州上文潞公書》(《蘇軾文集》卷四八)回憶當(dāng)日情景說:“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余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fēng),遣吏發(fā)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倍藭r任氏已是七十高齡,親歷如此橫禍,身心所受打擊可想而知。次年五月,蘇軾謫至黃州,任氏亦同往。八月壬寅,任氏卒于黃州??紤]到蘇家在黃州生活困頓,且又水土不服,任氏之死恐與此有關(guān)。

  十月壬午,任氏葬于黃州東阜的黃岡縣北。蘇軾親自為其撰作并書寫了墓志銘。這對一生鮮為他人作墓志的蘇軾來說,已是罕見之舉,足見他對任氏的深厚情感。(現(xiàn)存蘇軾所作墓志銘計13篇,其中女性四篇,分別是亡妻王氏、侍妾朝云、乳母任氏、保母楊氏,而楊氏之墓志乃代蘇轍所作)而且,蘇軾在這段時間與友人的書信中也屢次提及此事。他稱任氏為“老乳母”,言對其“悼念久之”、“悼念未衰”,以致“文字與書,皆不復(fù)作”。(分見《與王慶源書五》、《與王定國書八》、《與杜幾先一首》、《答秦太虛書四》,俱收于《蘇軾文集》)甚至在蘇軾離開黃州之后,還曾寫信請人專事照看任氏之墳,定期在墳前燒紙祭奠。他在《與潘彥明書九》(《蘇軾文集》卷五三)謂:“兩兒子新婦,各為老乳母任氏作燒化衣服幾件,敢煩長者丁囑一干人,令剩買紙錢數(shù)束,仍厚鋪薪芻于墳前,一酹而燒之,勿觸動為佳。恃眷念之深,必不罪。干浼,悚息!悚息!”這些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一再透露出蘇軾及其家人對于任氏的感念之深。而對于將任氏權(quán)葬于黃州,蘇軾實際對此還有幾分愧疚,并不如《墓志銘》所顯露的那般豁達。

  以上,即是由《墓志銘》并旁及其他史料所見任氏的個人生命歷程。在蘇軾的筆下,任氏的一生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角色:蘇軾母親的婢女、蘇軾姐弟的乳母和蘇軾三子的保母,而這三個角色都是圍繞蘇家展開。任氏自入蘇家一直到去世,前后五十三年,可謂“工巧勤儉,至老不衰”。說她把整個生命都貢獻給了蘇家,亦不為過。因此,唯有通過解讀任氏與蘇家的關(guān)系,才能對這位乳母的恩勞有更加貼合情景的感知與體察。

  歷來研究這篇《墓志銘》者,大多是從蘇軾的立場出發(fā)考察其行文風(fēng)格以及個人家世。但若轉(zhuǎn)換視角,站在乳母的立場,則可藉此充分感受墓志乃至歷史書寫的選擇和建構(gòu)。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大體遵循了這樣兩個原則:不為常人作傳,不為常事下筆。這種記述體例在正史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墓志相對史傳而言,其記述的主體雖然更加廣泛,但在記述事實的選擇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即以此篇《墓志銘》而言,學(xué)者曾指出:蘇軾因囿于一代文風(fēng)之影響,對墓志秉持了“錄其大者”和“語不及私”的撰寫原則,故行文甚為精簡。(參柳立言《蘇軾乳母任采蓮墓志銘所反映的歷史變化》,《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1期)是故,以隱惡揚善為原則的墓志,注定只能透露出部分真相,透過墓志所見的墓主,多半也是不完全的個體。然而,最能打動人心的正是細(xì)節(jié),歷史的真相往往蘊藏于諸多細(xì)節(jié)之中。后人正是因為不清楚當(dāng)時具體的細(xì)節(jié)如何,才會有各種各樣的妄想和蠡測。

  此外,與一般墓志不同的是,蘇軾的這篇《墓志銘》在情感的表達上也是極為“克制”,只是簡單陳述了任氏對蘇家的“恩勞”,沒有表露出作者的過多感情。但如上所言,在同時期蘇軾與友人的往來信函中卻傳達出了一番與此不同的“眷戀”之情。事實上,本應(yīng)定位于私人屬性的墓志銘在宋代早已公開流布,在社會上具有一定的展演性,因此,相對于友朋往來問候的書信更顯公開。而這種場合的差異,或許正是塑造各自語境下不同情感表達的原因所在。

  總之,當(dāng)一個長達七十二年的個體生命歷程最后只能被一百來字所呈現(xiàn)時,我們憑何能夠確保真正了解這個人,貼近這個生命?關(guān)于她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我們又究竟知道多少?更讓人感到沉重的是,這些能夠留下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者尚屬幸運,更有無數(shù)參與到歷史實踐過程的個體被歷史書寫所淘汰、拋棄和遺忘。因此,我們必須認(rèn)識到:歷史的書寫皆是有選擇的表達,而真實的場景和生命則是細(xì)節(jié)充盈又變動不居的,根本無法用文字或圖片來呈現(xiàn)或還原。

  這種與生俱來的限制似乎在史家追溯過往與還原史實的征途上構(gòu)筑了一道巨大屏障,難以完全跨越。因而,史家所習(xí)知的仍是帝王將相構(gòu)成的精英史,制度文物鑄就的實體史,對于底層民眾、邊緣群體以及人們的心態(tài)、情感則不甚了了。但今人對此也非完全束手無策,我們?nèi)钥山柚恍┕沤裣嗤ɑ蛳嘟拿浇?,如地理環(huán)境、生活體驗、人情世態(tài)、風(fēng)俗習(xí)慣、心理思維、行為舉止等,配合以觀察視角的轉(zhuǎn)化(如從以王朝國家為歷史主體轉(zhuǎn)向以人為歷史主體),思維方式的調(diào)整(如強調(diào)關(guān)系思維的應(yīng)用,盡量摒棄歷史的后見之明),取材范圍的擴大(對田野、物質(zhì)、圖像、口述等材料的利用)以及合理的想象、適當(dāng)?shù)囊魄閬韺崿F(xiàn)漸次趨近歷史的真相和全貌。近來不少學(xué)者提倡研究大時代里的個體生命史,即已在朝著上述設(shè)想努力。而之所以能夠如此,乃在于人永遠(yuǎn)處在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之中。所謂“歷史”,正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不斷對話。因此,生活在當(dāng)下的我們依然能夠從日常的實踐和思考中不斷獲取感知過去的能力、靈感和經(jīng)驗。歷史也正是在上述過程中得以永葆活力:在解決既有問題的同時又提出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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