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7/17 12:15:50 來源:中國藝術報
時隔8年,宋代佚名畫作《漢宮秋圖》再次現(xiàn)身北京保利拍場,以1.242億元(含傭金)拔得2018年春拍頭籌,創(chuàng)本季古代書畫最高價紀錄。雖然比上一次的成交價1.68億元略低,但不妨礙它在億元俱樂部中的地位。當年那位佚名畫家提筆作畫時,恐怕沒有料到千年后自己的作品竟會頻繁受到拍場青睞,掀起億元風暴。
馬致遠《漢宮秋》昭君出塞的故事我們都不陌生,但此“漢宮秋”非彼《漢宮秋》 。老實說,關于這幅畫的一切,始終是一個謎。能找到關于它的最早記載,是在成書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的《石渠寶笈續(xù)編》上的一段話,“本幅絹本,縱六寸一分、橫五尺二寸,淺設色。畫人物、樹石,界畫樓閣、橋船,無名款。 ”此時距離畫作完成已近五六百年的時間。
眾所周知, 《石渠寶笈》是以乾隆帝始編的皇家珍藏目錄,分初編、續(xù)編、再編,內府收藏歷代珍貴書法和繪畫名跡皆著錄在內,藏品計有數(shù)萬件之多。大部分著錄作品如《快雪時晴帖》 《五牛圖》 《游春圖》 《伯遠帖》 《女史箴圖》 《清明上河圖》 《富春山居圖》如今被視為國寶,收藏在各大博物館,少部分如《漢宮秋圖》流散出宮,失落于民間。
乾隆應當是有記載觀賞《漢宮秋圖》的第一位皇帝。中國畫的手卷,講究從右至左觀賞, 《漢宮秋圖》亦是如此。徐徐展開畫卷,只見由小河圍成的豪宅內,殿宇回廊,綠樹掩映,有小橋流水人家,亦有湖石舟楫映帶,人獸花鳥各司其位,古意盎然。雖然沒有準確史料記載該畫出于誰手,畫名為何,但透過畫中的建筑形式、器物、人物服飾等諸多細節(jié),以及《石渠寶笈續(xù)編》的加持,書畫界一致共識為,此畫為南宋宮廷畫家的上乘之作。
至于創(chuàng)作過程和主題為何,人們開始發(fā)揮想象,合理猜測。愛好畫畫、賦詩、蓋章的“文藝青年”乾隆是有記載的最早的考證者。在他龐大的收藏體系中,能被列為“無上神品”的畫作很少,貯御書房的《漢宮秋圖》算其一。他在畫卷上留下十幾方鑒藏印,如“乾隆宸翰”“幾暇怡情”“古希天子”“乾隆御覽之寶”“八征耄念之寶”等,足見他在位期間,時常把玩此畫,甚是喜愛。心情愉悅之際,賦詩幾首,講講他認為的畫作背后的故事?;蛟S是畫卷上所繪情形讓他聯(lián)想到漢朝典故,滿足了對漢代宮廷軼事的想象,進而將其定名為《漢宮秋圖》。
宋人《漢宮秋圖》
4首詩, 3個故事
在乾隆看來, 《漢宮秋圖》明面上描繪的是宋代園林生活逸趣,實則托寄漢武帝時期的宮廷故事。他一生寫詩約4萬首。為《漢宮秋圖》御題4首:
滿幅寒光秋意多,涼生別殿罷云和。尹邢相見驚真是,俛泣低頭嘆若何。
玉笙瑤瑟祀昆臺,王母知來知不來。剛得青鸞傳信到,珠簾翠扇一時開。
長信天街迤邐深,石床綈幾別松蔭。劉郎真是秋風客,落葉哀蟬獨自吟。
爾時院本出宣和,紈扇金砧斂怨娥。艮岳秋聲大相似,凄涼五國兆無訛。
這4首詩考證了畫作展現(xiàn)的幾段帝王家事。第一首點名畫卷時間為秋天,地點在“別殿” ?!耙舷嘁姟钡涑觥妒酚洝ね馄菔兰摇?,講的是漢武帝十分寵幸尹夫人和邢夫人,為了避免二人萌生是非,下詔兩人不得見面。一日,尹夫人自請武帝,愿見邢夫人,武帝只好同意,找人假扮邢夫人,帶領一幫隨從前來相見,尹夫人從身材相貌姿態(tài)上認出那人并非邢夫人,漢武帝只好命真邢夫人“上場” ,遠遠望去,尹夫人不覺被邢夫人美貌氣度所折服,“自痛不如” ,再不相見。
第二首為眾所周知的漢武帝接見西王母的故事,第三首詩則與漢武帝寵妃鉤弋夫人有關。傳說,鉤弋夫人在甘泉宮懷胎14個月為漢武帝生下了皇子劉弗陵(后被封為太子) 。漢武帝擔心自己死后太子繼位,鉤弋夫人成為太后弄權干政,成為第二個呂后,故將其賜死。每當想起她時,“茂陵劉郎” (即漢武帝)不覺黯然神傷。正因為此,有學者認為畫面左端,獨自一人、暗自神傷的主人公當為漢武帝。 《漢宮秋圖》也因之成為“迄今為止已知的唯一一幅留有漢武帝御容的古畫” 。
暫不說這一猜測是否靠譜,我們繼續(xù)談詩,講完了3個故事,到最后一首,乾隆帝這位自稱“十全老人”的霸氣心思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在他的考證下,此畫當直承北宋宣和院本風格,畫中一派凄涼秋景與宋徽宗修建的著名宮苑艮岳的命運遙相呼應。艮岳修建時,正值金兵北伺、內變頻仍、內外交困之際,這項巨大工程的開啟加速了北宋的滅亡。公元1127年,金兵攻陷汴京后,艮岳的大部分奇石,不是被炮火炸碎,就是被金兵運走。乾隆不由得感嘆道,艮岳如此,北宋的滅亡大抵是不可避免。
從一幅畫里讀出那么多深意和故事,是乾隆慣有的套路,尤其是鑒賞宋畫時,“在最后總不忘拿宋徽宗踩一腳,基本上已經成為乾隆帝口頭禪式的標準動作。 ”言外之意是,在畫畫和文采方面朕可能比不上宋徽宗,可論當皇帝,那還是我在行。中央美院副教授邵彥在接受采訪時說。
傳趙伯駒《漢宮圖》
獨愛“漢宮”題材
那一年,乾隆48歲,當他意氣風發(fā)寫下這些詩時正值己卯年(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孟冬,也就是在這一年,清廷取得西北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統(tǒng)一天山南北。同年,在傳為趙伯駒作《漢宮圖》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上,不吝嗇筆墨的乾隆帝留下類似題詩:“劉郎七夕集靈臺,阿母青鸞送信來。金馬是誰得陪乘,獨稱方朔善諧詼” ,漢朝典故信手拈來。
乾隆帝對“漢宮”典故和圖像情有獨鐘。早在他還只是寶親王時,曾與宮廷畫家冷枚合作《十宮詞圖》冊頁,其中就有《漢宮》一圖,題有其所作《漢宮詞》 。而那幅傳為趙伯駒作《漢宮圖》進入清宮前,并未署名款,只有董其昌題詞。畫面上繪宮殿庭園,園內設步幛,幛外有牛羊車輅幃幔。幛內宮娥彩女,列隊兩行,手拿各種樂器、法器,簇擁著一位貴婦,穿過假山,登上高臺。從題詩上看,乾隆頗為得意地將畫面理解為漢武帝七夕會西王母之事,為其名曰《漢宮圖》 ,和《漢宮秋圖》的做法如出一轍。
顯然,無論從《漢宮圖》還是《漢宮秋圖》中,乾隆看到了他想象中的漢宮模樣——那里不僅有極盡奢華的宮殿,還有華服仕女穿梭其間,在畫中,她們上演著昭君出塞、班姬畫扇、李夫人、漢武帝會西王母等各式各樣的故事。
唯獨有一幅漢宮圖比較特殊,乾隆對它并沒有像對待其他喜歡的畫卷一樣,反復觀賞、鈐印或題詠,并在乾隆九年(1744年)修編的《石渠寶笈》中,將其列為“次等霜三” 。和《漢宮秋圖》的“無上神品”相比,簡直差太多。乾隆若是知道這幅畫如今的地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它是誰?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漢宮春曉圖》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 ,畫家是大名鼎鼎的“明四家”之一仇英。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難道乾隆真的“眼瞎”了?原來,乾隆不止藏有一卷仇英《漢宮春曉圖》 ,家喻戶曉的那幅雖被列入“次等霜三” ,但他藏的另一幅(現(xiàn)以編號故畫001614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仇英《漢宮春曉圖》待遇則要好得多。乾隆帝不但親自題寫引首,還將其列為“上等呂一” 。此圖以白描寫成,局部淡著色,所繪人物不符合學界對仇英人物畫風格的認識,被標識為“傳明仇英《漢宮春曉圖》 ”,很少被拿出來展覽。
雖然仇英《漢宮春曉圖》不怎么受乾隆帝喜歡,但他對“漢宮”這一描繪亭臺樓閣及宮廷仕女的藝術題材十分上心。在乾隆的主導下,宮廷畫家們先后于乾隆三年(1738年) 、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十三年(1748年)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仿制《漢宮春曉圖》 。從內容來看,這四卷作品與仇英版大不相同,它們更傾向于將仕女置于一個被建筑包圍的環(huán)境中,使得整卷畫看起來更像是建筑畫而非人物畫。對濃重色彩的偏愛也讓宮廷園囿看起來更金碧斑斕。這當然與西洋畫法的引入及乾隆的個人喜好有關。
乾隆在位期間,不斷營建宮室和修建園林,他將對建筑的熱愛延伸到建筑繪畫上。畫家們名為仿《漢宮春曉圖》 ,實則按皇帝旨意行事,以大量清宮建筑繪于卷上。關于這點,乾隆時受召供奉內廷的耶穌會傳教士畫家王致誠就曾抱怨過,“我們所畫的一切,都是奉皇帝欽命而作。我們首先繪制草圖,他親自御覽,再令人對此修改和重新造型,一直到他覺得滿意為止。無論他修改得好壞,大家必須通過而又不敢講任何話。 ”其實,被乾隆濃縮在方寸間的豈止是這宮殿園囿,它還透露了一代帝王坐擁天下,“移天縮地在君懷”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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