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7/15 22:43:25 來源:收藏快報 廖文偉/湖南長沙
圖1 玉佩正面
飛來的戰(zhàn)國龍鳳佩
依稀記得,那年楊梅剛剛下樹。一日,平江古玩商人姜平發(fā)來微信,說他正在汨羅白水鎮(zhèn)搜尋古舊物品,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塊很老很老的玉佩,問我要不要。
姜平與我交往近二十春秋,是值得信賴的四五個古玩行商之一。我獨羊居好幾件愛物,皆由他搜羅而來。
圖2 玉佩背面
圖3 王世襄藏明代高濂撰《遵生八箋》
姜平說,轉(zhuǎn)手的鄉(xiāng)村商販告訴他,當年玉佩成雙,此人認為不如“唯一”好出手、好出價,二三年前賣掉了其中一塊。我當即請姜平傳來彩照,果然老氣撲面,可能是兩漢或兩漢以前的玉器,不由怦然心動。嘆只嘆商販追求“唯一”,殊不知春秋戰(zhàn)國乃至兩漢時期,雙胞胎玉器并不鮮見,一念之差將其拆散,殊難再相逢啊。汨羅曾是楚國境地,玉佩為楚玉無疑,于是請他次日攜來長沙。
玉佩寬10.8、高8.8、厚0.5厘米,造型為璜形,呈扁平狀,整體為透雕,正反兩面紋飾幾乎完全一致(圖1、2)。紋飾為淺浮雕,各雕琢六龍雙鳳一饕餮,形象典雅,工藝精膩。龍鳳饕餮紋飾皆微微凸起,很有立體效果,我見過的高古玉不在少數(shù),這塊玉佩堪稱佼佼者了。令人喜不自禁的,是龍鳳佩幾乎通體沁成紫褐,包漿熟舊,邊棱圓潤,可見多處黃褐色或紫醬色熔蠟狀斑塊,亦見有少許次生結(jié)晶泌出,唯開窗處可見少許白玉質(zhì)地,比圖片所見尤為古樸。專家學者們認為,凡沁色深沉,包漿渾厚,出現(xiàn)有熔蠟狀斑塊和次生結(jié)晶的古玉,皆可以考慮是兩漢以前的東西。這塊玉佩在深土中度過的悠悠歲月,決不在兩千年以下。稱其為戰(zhàn)國龍鳳饕餮佩(以下簡稱龍鳳佩),諒是名實相符的。唯有歲月給它增添了許多點點傷痕,誠為美中不足。
著實讓我吃驚的,還是龍鳳佩通體紋飾為微雕,皆由肉眼幾乎分辨不清的長短線條構(gòu)成。放大鏡下,纖細若毫發(fā),絲絲復縷縷,宛轉(zhuǎn)亦如流,分明就是收藏界傳頌的游絲毛雕呀!
是夜月色如水,燈前把玩龍鳳佩,陡然憶起一件往事。10多年前,有個同好曾在古玩集市上神秘兮兮地拖住我,側(cè)著身子指了指不遠處一個地攤,說是剛剛在那里撿了個“漏”,1000元錢買到了游絲毛雕玉佩。我涉足收藏日久,游絲毛雕早已如雷貫耳,也認真讀了些書??晌医舆^同好遞來的玉佩,端詳良久,覺得既不“游”也無“絲”,立時興趣索然。
斗轉(zhuǎn)星移,10年光景如云雨匆匆,老天眷戀虔敬的收藏者,竟在白水鎮(zhèn)為我留著一塊游絲毛雕玉佩!
“38字訣”源自高濂
古代玉雕,有兩大工藝疑團,被考古文博、收藏兩界津津樂道,一是昆吾刀,二是游絲毛雕。昆吾刀一說顯然撲朔迷離,游絲毛雕則看得見、摸得著,文博、收藏兩界品藻留言者甚眾。
游絲毛雕之說,源自于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箋》(圖3)所云“游絲白描”。《遵生八箋》之五為《燕閑清賞箋·論古玉器》,談及漢代玉器的辨識與鑒賞時,特別提到雕琢工藝“游絲白描”。說“漢人琢磨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細入秋毫更無疏密不勻交接斷續(xù)儼若游絲白描毫無滯跡”,我稱之為“38字訣”。古人是不使用標點的,現(xiàn)代文博收藏界為其斷句,成了“漢人琢磨,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細入秋毫,更無疏密不勻,交接斷續(xù),儼若游絲白描,毫無滯跡”。暫且不論這種斷句是否準確,先來說說高濂其人。
高濂(1573—1620),為明代戲曲作家,活躍于萬歷年間,擅詩詞歌賦,通琴棋書畫,好收藏精鑒賞。這樣一位既有文字能力,又通收藏鑒賞的全方位學者,對“游絲白描”的細致描述,必定是他對實物鑒賞的實錄,絕非拾人牙慧,更非憑空杜撰?,F(xiàn)代古玉鑒賞家,從玉雕工藝的視角出發(fā),將高濂所云“游絲白描”定義為游絲毛雕。毛者,細也。約定俗成,文博、收藏兩界通用了這個名詞。
然而現(xiàn)代文博、收藏兩界,不少人以為高濂對游絲毛雕的描述只不過是修辭手法的溢美之詞,他筆下盡善盡美的兩漢時期“游絲白描”微雕工藝,是否真能拿出像樣的實物都未可知。
筆者這塊飛來的龍鳳佩,究竟是不是游絲毛雕?
要弄明白這個問題,務(wù)必先確認高濂的個人素質(zhì),然后對高濂“漢人琢磨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細入秋毫更無疏密不勻交接斷續(xù)儼若游絲白描毫無滯跡”38字訣的可靠性,作個實事求是的分析。
“游絲白描”是微雕
膾炙人口的古典戲曲《玉簪記》,作者即高濓。不僅如此,高濂對古銅器、玉器、瓷器乃至歷代碑帖、繪畫、古琴的鑒賞皆有見地。品藻文房四寶的格調(diào)尤其高雅,古籍版本亦收藏頗豐,是當年知名的劇作家、收藏家、鑒賞家。這樣一位涉獵廣博的學者型人物,絕不會允許自己作口說無憑的古物鑒賞。
高濂的“38字訣”說,“漢人琢磨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細入秋毫更無疏密不勻交接斷續(xù)儼若游絲白描毫無滯跡”。正確的斷句,應(yīng)該是“漢人琢磨,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細入秋毫,更無疏密不勻、交接斷續(xù),儼若游絲白描,毫無滯跡”。“妙在雙鉤,碾法宛轉(zhuǎn)流動”斷句法,同民國年間古物鑒賞家劉大同得出“雙鉤碾玉法”的結(jié)論相同,直接將“雙鉤”理解為“刀刻”,“碾法”理解為“砣碾”。甚至還有將“雙鉤”理解為在玉器上琢磨出兩道勾形線條的,凡此種種,完全不是高濂的本意。
“38字訣”中的“雙鉤”和“白描”,其實是兩個書畫技法詞語的借用,各自組成了“妙在雙鉤碾法”和“儼若游絲白描”兩個詞組。
“雙鉤”指書法繪畫藝術(shù)中,細畫的上下或左右對合的輪廓線,“碾法”指在玉石上琢磨這種線條的工藝。
由此可見,“妙在雙鉤”和“妙在雙鉤碾法”是有區(qū)別的。前者是“妙在線條”,后者是“妙在這種線條琢磨的技法”。高濂的本意,顯然是指琢磨技法而非線條本身,也即砣碾工藝而非刀刻。一點之別,足以生是非。
劉大同將“雙鉤碾法”解釋為“刀刻與砣碾并存”,自然亦為誤讀了;將“雙鉤”解釋為兩根帶勾的線條,更是不著邊際。
弄明白了這些,下面文詞的針對性,便不言自明了?!巴疝D(zhuǎn)流動”,即線條的回旋盤曲或蜿蜒環(huán)繞狀?!凹毴肭锖痢保扔鳂O其細微狀。這兩句,無疑是說雕琢的線條細若毛發(fā),回旋盤曲,不壅不塞。這種工藝,其精巧在于“流”和“入”。宛轉(zhuǎn)如流水,靈活也;入者若毫發(fā),微雕也?!坝谓z白描”中“游絲”是關(guān)鍵。游者,靈動如魚得水;絲者,纖細若有若無。
白描亦為古來繪畫技法之一,點面線而不設(shè)色。明代人沈德中曾對白描作過細致分析,將繪畫線條分成18種,叫作“十八描”。其中第一描稱為“游絲描”,即“十八描”中最細最柔婉的線條。不難理解,高濂所云“儼若游絲白描”,即“用最細最柔婉的線條畫的不著色的圖畫一樣”。
回過頭來讀“38字訣”,我們就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高濂突出的重點,就是“雙鉤碾法”和“游絲白描”。此前很少有人重視,高濂善畫,借用雙鉤和白描形容游絲毛雕,線條雙鉤,物象白描,竟是如此的入情入理,豈可指為修辭手法的溢美之辭?
我以為,弄懂高濂鑒評漢玉“38字訣”的可靠性、準確性,品讀白水鎮(zhèn)飛來的戰(zhàn)國龍鳳佩,就有意義多了。
王侯之風習習來
許多年來,不少文博考古系統(tǒng)的專家學者,就館藏出土玉器作了許多研究,出示了許多春秋戰(zhàn)國和兩漢時期的游絲毛雕器物。一大批民間收藏者亦在探索,他們中的不少人在各個網(wǎng)絡(luò)上展示了各自的游絲毛雕藏品。其中不少收藏者,因為理解高濂原話不夠準確造成誤判,人人認為自己所藏器件才是唯一的游絲毛雕。但有見地的專家學者大都認為,迄今為止,見諸于公示的大量館藏或民藏的游絲毛雕器件,嚴格地說,符合高濂筆下“妙在雙鉤碾法”“儼若游絲白描”要求的微雕作品,并不是很多。
那么,真正名實相符的春秋戰(zhàn)國和兩漢精美游絲毛雕玉器,究竟什么樣呢?
筆者所藏這件戰(zhàn)國龍鳳饕餮紋玉佩,其工藝手法,正是雙鉤線條、白描物象的游絲毛雕。在高倍放大鏡下觀察,雙鉤線條是使用勾砣碾琢出來的,少許地方可見崩碴。周邊雙龍腹部雕飾幾何圖案,背脊為一束游絲長線,延至尾部,束絲自如宛轉(zhuǎn),其巧妙靈動,嘆為觀止。饕餮周邊雙龍尾部為游絲長線,尾部束絲亦宛轉(zhuǎn)成絞絲。雙體龍尾捧一太陽,龍尾的游絲皆宛轉(zhuǎn)成束,太陽游絲則成飛輪狀。精妙不可言狀的,是玉佩上所有細如毛發(fā)的長線條皆為游絲(含輪廓雙鉤),疏密有致,纖細綿長,圓轉(zhuǎn)如流。取20倍放大鏡仔細觀察其游絲,0.5厘米的寬度,最密處竟雕琢陰陽二線達25條之多,纖纖如毫發(fā),卻絕無粘連,沒有交接,令人驚詫莫名。龍體上密密麻麻的微細束絲紋、卷云紋、吉祥(羊)紋、細鱗紋、細網(wǎng)格紋、小球紋、乳丁紋等雖十分繁褥,然不壅不塞,井然有序,精細至極。這些形同蟻腳的微雕線條和雜紋,就是現(xiàn)代藝人放在高倍放大鏡下雕琢,工藝上也是有難度的。
高濂所云“妙在雙鉤碾法”,最可以代表其妙的,是玉佩上龍、鳳、饕餮的圓婉輪廓線。線條直徑皆為戰(zhàn)國時期精微的陰陽二線,陰線、陽線粗細皆在一毫米以內(nèi),用放大鏡可以分辨得出,陰線采用砣具砣碾而組成游絲,三四厘米長度,砣碾100多條微米級短線拼接成長線。肉眼觀察纖細如真絲,勾砣痕跡隱隱約約,卻少見斷續(xù),沒有交接,一氣呵成。高濂對“雙鉤”的理解,顯然并沒有完全受制于書畫術(shù)語的框架,作品上所有上下或左右相對的雙線,都框在“雙鉤”之列?!懊钤陔p鉤碾法”之妙,就更好理解了。戰(zhàn)國龍鳳饕餮紋玉佩上所有的長線條和部分短線條,幾乎都非銳器刻鑿而是采用砣碾法琢磨的。不難看出,劉大同將“妙在雙鉤碾法”理解為刀刻與砣碾并行,顯然與高濂本意相悖。
尤可拍案叫絕的,是所有的輪廓邊沿線,也即陽線,都細若游絲,想象不出,當年并無放大顯微工具,工匠是如何砣碾微雕的。稍不留神便會全線崩毀啊,真可謂鬼斧神工了!
細細品讀龍鳳佩多日,我終于認定,這便是游絲毛雕。兩千年前,擁有微雕紋飾如此精美的龍鳳佩,必定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非王侯將相豈敢奢望?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戰(zhàn)國龍鳳佩出現(xiàn)在我的獨羊居,王侯之風習習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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