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著人民”
1993年9月底，巴金一行來到杭州靈隱創(chuàng)作之家。我到達創(chuàng)作之家時，是10月11日中午。
在聊天時，我們談他與西湖的淵源因緣，談目前的社會風(fēng)氣，也談及他思想衍變的狀況，和對歷史的看法。
“1948年，夏衍通過黃佐臨、陳白塵兩次邀我去香港，轉(zhuǎn)赴解放區(qū)。我因為家里的事、出版社的事多，沒有去。我說，在上海等著解放也一樣?！碑?dāng)時，“朋友中間，也有建議我去臺灣的。我也沒有去。因為我是想著人民。”
巴老接著對我說：“四九年后，我有翻身感。像在上海，過去中國人抬不起頭來?！凶印ㄖ府?dāng)時憲警巡捕可以隨時對行人搜身的一種說法），我也碰到過。在租界，在日本，稱中國人為支那人。中國人現(xiàn)在站起來了。既然這是為人民擁護的政權(quán)，我就想接受改造。我希望能改造自己成為人民所需要的。但是不熟悉工農(nóng)兵生活就寫不好小說?！瓍⒓诱f(xié)，是第一次參政。我先是推辭。我推薦陳望道。后來陳望道是特邀代表。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被選上了。
我給陳蘊珍信中說，‘天天開會’，是因為心里著急，惦記著寫作?！?/P>
然后他又說：“社會理想總要實現(xiàn)的。蘇聯(lián)是不是社會主義，很難說。社會主義，要能更有利于創(chuàng)造豐富的物質(zhì)財富。蘇聯(lián)沒有。東歐是蘇聯(lián)去解放的，也納入了這個軌道?！鞅M所能，各取所需’，馬克思是這樣主張的。社會主義實踐，要時間。它應(yīng)該比資本主義好。否則就不是社會主義。蘇聯(lián)七十年，就這么解體了。我們也很難過。（因為它）沒有真正實現(xiàn)社會主義，最后，還是垮臺了?！?/P>
這時，我插嘴問巴老：“他們?yōu)槭裁磿@樣呢？”
“很難說。蘇聯(lián)是個教訓(xùn)，（一個勁兒）抓上層建筑。最后還是……實現(xiàn)理想，慢慢地，歷史總會前進的，會有彎路，需要時間?！?/P>
可以感覺到，九旬老人巴老，對于這些重大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仍然不斷在思考，在總結(jié)，而且非常清醒。
接著，我問巴老他為什么不入黨的問題。在那么長的時間里，黨對巴老基本上是給予較高的禮遇的，一些文藝界黨員領(lǐng)導(dǎo)與他個人私誼也還不錯。據(jù)我所知，他們一直想發(fā)展他入黨：1952年，他從朝鮮戰(zhàn)地回來，胡喬木約見他時，曾暗示他應(yīng)爭取入黨，他沒有回應(yīng)。五十年代上半期，黨在高級知識分子中間，曾有一次大規(guī)模的發(fā)展。與巴老同事多年的好友章靳以、以及唐等，都是那時入黨的。唐曾奉命來動員巴老，希望他能提出申請要求入黨。巴老說：“自己自由散漫慣了”，婉言辭謝了。六十年代初，曾有一段政治上松動的時期，中國作協(xié)黨組內(nèi)劉白羽、張光年也曾商量過巴金的入黨問題。劉說：“老巴有熱情……對黨很尊重。注意組織紀律性。有入黨要求。我看他可以入黨?！痹谏虾?，市委宣傳部分管文藝工作的副部長陳其五也認為巴金有進步，可以發(fā)展入黨。他們這些醞釀和想法，都沒有得到巴金的回應(yīng)。不久又因政治形勢變化，也就不再提及了。
我問巴老：“八十年代，他們還與您講過入黨的事嗎？”
巴老笑瞇瞇地說：“講過。周揚講過。說由他介紹。我說：‘我既不命令你，也不受命令?！@是八二年的事。在北京開會時。”
在這個問題上，我想可能是因為巴老年輕時信奉無政府主義，后來雖有所變化，但所接受的許多做人處世的原則，很久以來仍然自然地融入在他的生活實踐、人格精神中。譬如劉師復(fù)所訂的心社戒約十二條中的“不婚姻”“不做官吏”“不做議員”“不入政黨”“不奉宗教”……對他都有過很深的影響。有的過了許多年后才有所變化，如“不婚姻”，他在青年時代就是不談戀愛，更不結(jié)婚，直到四十歲，才結(jié)了婚。他一生不參加任何政黨，也不參加任何社團，只是講實干，自由地做自己認為應(yīng)該做的文化工作。他周圍團結(jié)了許多作家朋友，但他不搞團體，也不參加或接受組織。這在他已是根深蒂固了。據(jù)說，“周揚在批判胡風(fēng)時曾說：‘小集團’沒什么了不起?！〖瘓F’很多，巴金就有一個‘小集團’，但巴金這個‘小集團’不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而你胡風(fēng)的‘小集團’卻反對毛澤東的文藝思想，這就不行了。問題的性質(zhì)就不同了?！敝軗P說的巴金也有一個“小集團”，指的就是上述巴金周圍有一大撥朋友。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影響他與黨的感情，以及成為黨的朋友。
“可以出一個批評集”
巴老對我說：“你的文章說我對人寬恕。其實我一直被人批判。36年，40年，48年，58年，80年《開卷》（香港出版的雜志）……批判我。我覺得將來可以出一個批判集。把這些批判文章都收集在一起。我做文學(xué)，原先不是為了當(dāng)作家。我也沒有想到會有讀者，會有影響。（那么多）批判我倒是說明了這個問題：我是在批判中成長的。
最近臺灣出了我12卷小說全集，每卷前有一篇序言，不同人寫的，批判我，倒不是亂罵人的。我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批判了。我準(zhǔn)備送你這套書?！?/P>
我在靈隱住了十二天，幾乎每天都會和巴老說上一陣閑話。在這么多次的談話中，巴老說到文學(xué)界對他的許多次批判，都是他自己主動談起的。
他說：“批評有好處。我是因為搞革命不成才寫作，沒有想把作品留下來。我只是想做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我要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把我的感情傾吐出來。從三十年代開始到現(xiàn)在，對我批判，四十年代，五八年，現(xiàn)在，（我）總是挨沖擊。（不過）想想，我也不怕。我的作品，看看也一般。我對王仰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巴金文集》《巴金全集》《巴金譯文全集》責(zé)編）說，（將全集的文章）刪掉一半，保留一半。壞作品是不少。我只是想為人民服務(wù)。（我的）有些短篇是不行。保留一半?！?/P>
一天早飯后，我們在院子里閑聊。巴老又說到歷史上對他的多次批判：“桂林批我。（抗戰(zhàn)時，1940年底在桂林，左翼作家發(fā)動了一場號稱‘研究巴金’‘批判巴金的小小熱潮）后來（周恩來）總理叫李亞群來向我解釋。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指桂林批判），我也不明白。四九年第一次文代會時，有一張報紙（青年方面）批判我，我沒有見到?！苯又€談到：“五八年，姚文元、李希凡、北師大，批判（我）三個月。后來不了了之。姚文元見到我，還問我：‘有什么意見’？”“現(xiàn)在是這樣：有時捧我，捧得很高；有時整我，批得也很兇。有的人當(dāng)面稱我老朋友，轉(zhuǎn)身說我是持不同政見者……”
在巴老的片言只語中，流露的煩惱和反感，是與此有關(guān)的。他有不被理解的孤寂感，有屢遭誤解誤讀而生的難過，使他聯(lián)想到半個多世紀來在文壇的遭遇，也聯(lián)想到自己寫作的初衷和對自己的作品的評估。
告別
18日傍晚，巴老應(yīng)靈隱寺主持方丈的邀請，去作了一次訪問。寺院的主持方丈根源法師熱情歡迎巴老，敘談之后，還設(shè)素宴招待。巴老和根源法師并肩而坐，同席交談。隨后巴老即興講了一段話，他說：“自三十年代開始，我到杭州來。后來，每年都來，都到靈隱來。我對廟宇有感情。最近幾年，我有病，行動不便，就沒來靈隱瞻仰。今天大家借法師的酒為我祝壽。我很感謝大家。我健康長壽沒有什么意義。我這次來本來是對杭州告別，對西湖告別的?！?/P>
巴老又動感情了。他要謝大家。他對杭州、西湖有感情，感情很深，他要告別。在這之前，在香港時，他曾對我說：“明年政協(xié)開會，我再去一次北京，去向老朋友告別。以后就不去了！”后來，果然是這樣。
就在這些天談話時，巴老幾次談到自己的健康狀況，他說：“我身體一年比一年差。我不想生死，（只想）把事情做好?！睂憽峨S想錄》時，他就說過，要把它當(dāng)遺囑，把他幾十年的經(jīng)歷、教訓(xùn)、思考，告訴讀者，也可說是留給讀者的一份思想文化遺產(chǎn)。三、四萬冊中外文書刊，分批捐贈給了各個公共圖書館和學(xué)校。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希望工程、水災(zāi)賑濟多次捐款……
一次早飯后，天氣晴好。我陪巴老在庭院里散步。巴老說：“我最近在考慮一件事。我要把剩余的錢，今后的版稅、稿費收入都捐贈了。還有還未整理的書籍……也要捐贈。我在考慮遺囑的問題。冰心前兩年就已經(jīng)寫好（遺囑）了。從吳文藻去世后就寫好了?！?/P>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不給小林、小棠留一點？”
“不留?！彼芨纱嗟鼗卮鹞摇?/P>
10月23日，我隨巴老一起回到上海。第二天，我到巴老家，他送了我一個紙箱的書，里面裝的就是臺灣出版的《巴金小說全集》精裝本12卷。書里還夾著一張紙條，是巴老用黑色墨水親筆寫的：“我容忍這些‘序’，但我不同意它們。”（選自即將出版的《走近巴金四十年》）（信息來源：解放日報 丹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