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嘉賓:
陳建功(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
吳泰昌(作家、《文藝報》顧問)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緣起 人民作家巴金于2005年10月17日與世長辭,我們痛失“五四”新文化運動最后一位文學大師。巴金一生,為世人寫下大量文學作品、真情巨著,也為我們樹立了人格榜樣,成為民族的永久財富。本報特約作家陳建功、作家吳泰昌、文學評論家張頤武,請他們從“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與榜樣”的角度談談對于文學大師巴金的感悟。
《隨想錄》所代表的反省精神
記者:巴金從1978年到1986年寫出《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和《無題集》,統(tǒng)稱《隨想錄》5集,歷時8年,42萬字,有人說,對于年屆八旬的巴金來說,這不僅意味著一次重要的寫作,更是一次對自己心靈的無情拷問,是一次痛定思痛的自我懺悔,你們?nèi)绾握J為?
陳建功:身處逆境時,對靈魂與人生進行一些思索和拷問,是可能的;有過惡行者,當遭受命運的懲罰時,對自己所為進行一些反省與詰問,也是自然的。而巴金先生,年屆八旬,地位顯赫,又是一個浩劫中的被迫害者,且身處一種全民族的控訴氛圍中——在這氛圍里,幾乎人人都說自己是一個冤屈者受難者——他卻出來拷問靈魂,反省自己,這不僅表現(xiàn)為思想和情感境界的超越,也體現(xiàn)了他對那場浩劫認知的深度。他的深刻認知和情感的超越,既屬于個人,又屬于整個中國的知識界。巴金老是期待自己“生命開花”,而《隨想錄》等,正是他在晚年盛開的生命之花。人到晚年,人到顯赫,還有思想之花盛開,這是一個人的幸運,也是一個民族的幸運,因此,巴金先生,我們真的為他感到驕傲。
吳泰昌:巴金的《隨想錄》再造了一個輝煌。它的文學價值,特別是社會影響,不遜于他早年的《家》、《春》、《秋》,甚至超越了這些作品?!峨S想錄》中抒發(fā)的感受、理解和建議,得到了經(jīng)過那段歷史的人的共鳴。巴金動筆寫《隨想錄》時已經(jīng)70多歲,完成時就80多歲了。這部巨著,也看出巴金對人民對歷史的負責,也為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連貫畫上完美的句號。應當說,無論中外,晚年有重大作品的作家不多,而巴金的《隨想錄》,就是重大作品。有人認為,《隨想錄》是一部思想史,而不能簡單地作為文學來看,因為這是對思想建設的貢獻,是關心祖國命運前途的思考、建議、期望。巴金是用作家的語言,表述了這些思想。
張頤武:《隨想錄》是巴金對于“新時期”文化的重要貢獻。他在這一階段的作品表現(xiàn)了一個老人的強烈的人道的精神和對于社會開放的渴望。巴金的作品始終貫穿的是“人”的精神解放的主題。在這個階段他的作品則對于“文革”和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傷害做了深入的反思,重新提出了人的解放的觀念。這種不間斷地探索和表現(xiàn)“人”對于美好世界的追求的努力,正是巴金的寫作最讓人感動的一面,也正是“現(xiàn)代性”文化的啟蒙精神的最好的表征。對自我生命歷程的反思也體現(xiàn)了一個老人真率坦誠和天真的性格。
“講真話”所折射的人類良心
記者:《隨想錄》的發(fā)表,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中國文壇引發(fā)了一場歷史回顧與反思的熱潮,一時間,“講真話”成了全社會呼喚的人格品質(zhì)。你們是不是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巴金這樣的真誠的大家,才能有如此號召力?
陳建功:“講真話”之引起共鳴,當然因為出自巴金之口而一言九鼎,更因為切中了極“左”時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深處的痛而贏得熱烈的回響。和“講真話”的感慨同時做的,是巴金先生痛切的靈魂反省。他回顧了自己在政治高壓下靈魂深處的隱秘和對尊嚴與人格的放棄。其實,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承受肉體的羞辱都不及精神的閹割更為殘酷。“講真話”之所以被贊許,正因為它對精神自我閹割狀態(tài)說了“不”。
張頤武:巴金對20世紀80年代文化的影響是極為巨大的。正是因為他的存在和寫作,“思想解放”的精神才有了更多的認同。所以,巴金努力的價值是異常重要的,也是“五四”那一代人中極少的在新時期還起到重要作用的作家。
吳泰昌:巴金一生對真理的追求從未中斷過。他以嚴肅的歷史責任感和頑強的毅力寫成,代表了同時期最高成就的散文佳構,它的影響和價值,已遠遠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學范疇。
記者:巴金在“文革”后深入地探討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這是為什么?
張頤武:這是他對于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反思的結(jié)果,也是他對于未來中國的堅定期望的結(jié)果。他希望中國走上一條新的道路,期望每個人能夠發(fā)揮自己的力量。
陳建功:“文革”后,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和苦難,嘆惋者多,作品也很多,但巴金直面自己的靈魂,把控訴和嘆惋最終回歸到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的反省上來。比如他在《懷念胡風》中就對自己做了最為痛切的解剖。他的情感之所以能達到這個深度,應該歸結(jié)于他一生對人格的追求。這使我想起他在翻譯《克魯泡特金自傳》序言中對克氏的評價,他說,克氏經(jīng)歷了80多年的多變生活之后,沒有一點良心的痛悔,沒有一點遺憾,將他的永遠是青春的生命交還與“創(chuàng)造者”……他還引用一個青年的話說,(克氏)在人類中有最優(yōu)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偉大的良心。今天,當巴金老也離我們而去的時候,用這句話回贈他,也是恰如其分的吧。
為文為人所表現(xiàn)的社會責任
記者:巴金曾說:“我的每篇小說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號”。巴金雖然早被公認為20世紀不多的幾位文學大師之一,但他從來不為文學而文學,甚至不以文學家、作家自居,而是認為自己寫作全是為了說心里話。你們?nèi)绾卧u價他的這個觀點?
陳建功:我非常贊同這個觀點,認為這個見解對當今文學有極大的啟發(fā)。古人所說為情造文,就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為文造情者太多了,甚至是為錢造情,為個人的功利造情。這樣的創(chuàng)作,沒有作家情感的煎熬與付出,就談不上是真正的文學。
張頤武:巴金可能沒有魯迅的憂憤深廣,也沒有茅盾的鞭辟入里,但他的強烈的激情,卻讓他成為“五四”的青春精神的象征。而他對于“人”的持續(xù)的探索也使得青年不斷為之震撼。
記者:巴金在文章中無情地解剖自己,他說:“愛真理,忠實地生活,這是至上的生活態(tài)度。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一點寬恕,對自己忠實,對別人也忠實,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為的裁判官。”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張頤武:巴金是透明的,這種透明性正是他的價值所在,也是他的精神的魅力所在。
吳泰昌:巴金最大的特點,是當作家之前,首先做人。他善良,真誠,對朋友寬容,對自己很嚴格,勤奮寫作。他對妻子、兒女充滿親情。對前輩,如郭沫若、茅盾、葉圣陶、冰心非常尊重。對同輩關心理解,如對沈從文、傅雷都是這樣。對晚輩,他熱情、鼓勵,對于中青年一代寄予很大希望。他的思想和人格魅力深深地感召著我們,激勵著我們。
記者:力倡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巴金晚年的杰作之一,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吳泰昌:倡議成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巴金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寫作《隨想錄》之外,他所致力的最大和最后的一件工作,為此他思考了很久。他在1980年12月寫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關于〈寒夜〉》中透露了這個想法,而1981年4月4日寫于杭州的《現(xiàn)代文學資料館》一文,是他最早一篇專談現(xiàn)代文學館的文章。他說:“我設想中的‘文學館’是一個資料中心,它搜集、收藏和供應一切我國現(xiàn)代文學的資料,五四以來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們有關的書刊、圖片、手稿、信函、報道等等、等等。對文學館的前途我十分樂觀。我的建議剛剛發(fā)表,就得到不少作家的熱烈響應。同志們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我心情振奮,在這里發(fā)表我的預言:十年以后歐美的漢學家都要到北京來訪問現(xiàn)代文學館,通過那些過去不被重視的文件、資料認識中國人民優(yōu)美的心靈?!?/P>
記者:巴金說:“我一生始終保持這樣一個信念:生命的意義在于付出,在于給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索取?!彼倪@種社會責任感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自愧弗如。
張頤武:我想,無論是《家》、《寒夜》,還是晚年的《隨想錄》,巴金都有強烈的“世俗關懷”,都期望人們的世俗生活更為豐富多采。在這一方面,其實巴金的思考和今天的消費時代的價值有相當?shù)南嚓P性。我不認為巴金和今天的消費文化就完全格格不入或?qū)αⅰO喾?巴金的努力可能正是今天我們擁有的多樣性的開端。另一方面,巴金的理想精神當然也是對消費文化的平面化和簡單化的參照和反思。他可以讓我們認識到我們精神生活的某些片面的因素,他對于“庸俗”的批判,追求一種不斷提升自己的價值的努力是我們所需要的。他能夠讓我們反觀消費文化的弱點和問題。消費文化具有的僅僅追求市場成功和物質(zhì)滿足的方面當然是巴金所反感的?!峨S想錄》其實也涉及了這方面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巴金也給了今天很大的啟迪。
巴金的去世意味著五四一代人已經(jīng)回歸歷史,他們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永恒的文化資源,他們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未來還需要我們作出新的回應。巴金的思考對于今天仍然有巨大的價值。我們更應該繼承他的探求精神,并作出新的探求。(信息來源:光明日報 專欄記者:單三婭、宮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