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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 時間:2021/6/29 11:30:34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 本刊記者 劉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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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今年九十,揮墨自如,看他作畫的過程簡直是另一種藝術(shù):一雙蒼老的手,握住毛筆的手指卻靈活流暢、翻轉(zhuǎn)自如,柔軟的筆尖仿佛有靈魂一般,落在紙上時粗時細,或虛或?qū)崳€條宛若天生天長。聊天中,薛老更顯耳聰目明,對自己過去的作品如數(shù)家珍、“指揮”女兒翻找畫作時精準無比,對自己在繪畫上的體會與追求既清晰又清醒??吹竭@樣的薛老,就仿佛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順和從心所欲不逾矩都集于一身,運籌帷幄而又爛漫不羈,讓人不禁覺得,九十歲,也不過是第三輪“三十而立”的開始吧。
事實上,在繪畫這件事上,薛老絲毫不輸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在疫情之前常年堅持去山中寫生。“這些年來,我寫生去南方比較多,江浙一帶,還有江西、福建、四川,北方則是河南、山西、河北等地。八十歲時,我還能挾個本子在高高的山上跑來跑去,看到雄偉的高山,也要忘乎所以地振臂高呼一聲——大山,我來了!”
談到寫生,薛老很有心得。在他看來,雖然現(xiàn)在的拍攝器材高清又輕便,自己年歲已高,讓女兒或?qū)W生去拍了照片來臨摹才是最優(yōu)方案,但照片再清楚、再逼真,也比不過身臨其境的感受。薛老說:“大自然是最豐富的素材寶藏,哪怕是同一處,不同季節(jié)、不同光線,甚至遇風遇雨,所得都是不同的。太行山我去了六七次,每次都有新發(fā)現(xiàn),雄偉的、秀麗的、空靈的……時有不同感受。另外,在自然環(huán)境中的放松甚至放縱的情緒,是特別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在薛老看來,寫生之于山水畫,是一個“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必要過程——“造化”,即大自然,“心源”,即作者內(nèi)心的感悟。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源于對大自然的師法,但是自然的美并不能夠自動地成為藝術(shù)的美,因為這個轉(zhuǎn)化過程,從本質(zhì)上講并不是再現(xiàn)模仿,而是更重視主體的抒情與表現(xiàn),是主體與客體、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的高度統(tǒng)一。而這種統(tǒng)一,正需要畫家對大自然有真實的感觸。
如此,再看薛老家里墻上掛著的各式山水畫,仿佛更多了幾分山風艷陽,愈加真實。事實上,這也正是薛老中國畫的一大特色,因為“筆墨當隨時代”正是他的創(chuàng)作宗旨——畫畫的事情,加入創(chuàng)新,有人欣賞有人不欣賞都很正常,重點是時代的審美需要。但如果你因此而想要和他探討作品中的“創(chuàng)新”觀,他會笑瞇瞇告訴你:“我的畫啊,創(chuàng)新是來自于民族傳統(tǒng)?!焙纬龃搜裕窟€是要從薛老投身繪畫的豐富經(jīng)歷中找答案。
薛邃,生于1931年,祖籍江蘇昆山,居上海。最早,他秉承家學,自小跟著做私塾先生的父親學習詩、書、畫。而青年時代他考取中央美院華東分院時,卻是選的油畫專業(yè)?!耙驗樯眢w原因,沒多久我就退學了,但這一段學習西畫的經(jīng)歷,卻促成了我很多的反思與沉淀,當我再次回到中國畫時,我想清楚了很多,從此再沒有離開,覺得中國畫尤其山水畫是具有超前的魅力,無愧于世界藝術(shù)之林的瑰寶,是無法替代也無法被同化的。明乎此,我覺得還是應該立足于我們自己肥沃的土地,去栽植參天大樹,播種芬芳蘭茝,同時,也不妨灌植一些野菊山花。”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原點,這一段常人眼里的“彎路”,在薛邃看來卻是“禮物”——在他看來,人的一生何其豐富,對人對事,所有花上去的時間都是沒有浪費的,所有的經(jīng)歷都會留下痕跡,繼而帶來影響?!爱敃r最早只能接觸到的是蘇聯(lián)繪畫藝術(shù),尤其是列賓等現(xiàn)實主義畫家,給年輕的我?guī)砹颂貏e的震撼。到改革開放之初,我接觸到一套書叫《世界美術(shù)全集》,當時也是因為我在學校教授國畫,才有機會閱讀到此類的圖書。至此我才得以看到除俄羅斯以外的藝術(shù),有歐洲、非洲地區(qū)的繪畫。再后來,我有機會去德國交流繪畫,有一天的時間去柏林博物館參觀,當時陪同的人想我一定會去看歐洲的提香啊倫勃朗等的經(jīng)典之作,但我沒去,轉(zhuǎn)而去了非洲館,在那里我感受到了非洲藝術(shù)的野性與質(zhì)樸,我開始在自己的水墨畫中嘗試融入非洲藝術(shù)的原始感,居然很和諧。與此同時,我也非常喜歡馬蒂斯、夏加爾、高更的作品,特別是高更的風格是從日本的浮世繪而來,這也給我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帶來很大的啟發(fā);另外,再逐步吸收了一些像畢加索、米羅等的風格。圖式方面,我借鑒了康定斯基的構(gòu)成,但我是用中國畫的筆墨語言進行融合變形,所以在保證整體趣味的同時,并沒完全變成了‘康定斯基’,因此大家會覺得仍舊是一幅中國畫,但是卻有些新意?!?
除此之外,還值得一提的,是薛邃的山水畫中往往會有很大比重的人物出現(xiàn)。對此,薛邃表示,在中國繪畫中,當山水還未從背景的角色中獨立出來時,人物畫一直是主角。隨著時代的推移,山水畫成為主要門類以后,人物才漸漸淡退出主角的位置,但仍有許多畫家在山水畫中,把人物放在比較重要的地位,兼畫人物的山水畫家如趙孟頫、王蒙、文徴明、唐寅、蕭云從,乃至清代華嵒、石濤等?!岸抑猿T谏剿邪仓萌宋?,其一是豐富了畫的內(nèi)容,而人物與天地山川本就是有感應的,另一方面,我的有些題詩題跋,是描繪了人物在山川林泉中的高蹈雅致,這就更需要以人物形象來加以表現(xiàn)。但這也是畫家們的一個課題,要留待一段時間的探索,才能找到合適的表達?!?
記者:從您開始學習國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之結(jié)緣六十余年了,可以和我們講講您最初是因為什么選擇拿起畫筆的么?
薛邃:不是六十年,是八十年。這大概是我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也許還有點小天賦。我從小喜歡繪畫,家庭環(huán)境更促使我走上了繪畫道路。我父親是一位私塾老先生,他能詩會畫,家里還有一些芥子園畫譜之類的書,因此我也拿起畫筆,漫漫長途,竟然走了七八十個年頭。
記者:很多人都覺得您的中國畫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畫了,而是有一種現(xiàn)代意趣在里面。在傳統(tǒng)中國畫的基礎(chǔ)上,您又有了哪些創(chuàng)新呢?變法的根據(jù)來自哪里?
薛邃:對于我的畫,很多人覺得很“新”,其實我僅僅是在傳統(tǒng)的繼承中,汲取了許多規(guī)范程式以外的元素,畫了許多年的傳統(tǒng)山水,漸漸地感到有點視覺疲勞。而宋元以來,許多有成就的畫家,都是把傳承與創(chuàng)新,作為一種追求,元代從宋畫中升華是一大變,晚明清初更是涌現(xiàn)大批別出機杼的畫家,如董其昌、八大、石濤、戴本孝等等,因此我有了“通變”之想,廣泛的學習和擷取前所未曾擁有的藝術(shù)形態(tài)。追溯古老藝術(shù),譬如敦煌和其他石窟的壁畫,以及民間原始狀態(tài)的繪畫形態(tài),這些未雕之璞,蘊藏著無窮的美感形態(tài)。但照搬是下策,感悟和以人為主變化運用才是合理的途徑,因為這些原始狀態(tài)的畫,充滿著生氣和異趣,給了我極大的啟發(fā),于是我步入了傳統(tǒng)程式外的領(lǐng)域,漸漸形成自己的畫風。
記者:我們知道您十分喜歡外出寫生,最近還出門么?
薛邃:這一年多因為疫情,就很少出門了,但在這之前,我?guī)缀趺磕甓家ド揭皩懮?。關(guān)于寫生,我有兩種認識,其一,自然界是最好的也是最用之不竭的畫本,能提供畫譜以外的種種形態(tài),具有千變?nèi)f化結(jié)構(gòu),也能催化新的技法。其二,對于自然界真山實水的觀察,會產(chǎn)生許多性狀的推想,雄偉、秀麗、厚重、空靈等都是產(chǎn)生畫品畫格的啟示。
我的寫生,大都擷取要領(lǐng)作素材記錄,是從為我所用的需求出發(fā),因為這樣可以避免為實景所縛。而一幅作品的產(chǎn)生,須思慮周到,從感受到完成,期間包含有畫家對自然的認知、消化到釋放的過程,乃至注入多方面思考、立意、構(gòu)圖,加上詩意的闡發(fā),這就是“厚積薄發(fā)”,就是“內(nèi)法心源”,古人所謂的“通變”也即在此。
總之,變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佛家的所謂“漸”而非“頓”。用心,尋求積累,思考是唯一的途徑。
記者:山野之中可有什么趣事和我們分享?
薛邃:有一次,我在小山坡上寫生,四周靜悄悄的,我隱約聽見身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轉(zhuǎn)頭一看,一條一米多長的蛇,正盤在我的草帽上,也許是帶的面包的香味把它引來了,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約十分鐘后,蛇才慢慢游去,我趕緊逃離這里……還有一次,我在山上寫生,流連忘返,以至于下山的時候天都開始黑了,路也漸漸看不清,我們飛快地下山,因為走得太急,腿疼了好幾天。
回家后,我給穿的跑鞋也畫了一張“像”,以示感謝——謝謝它帶著我看過那些美景。
記者:雖然今年您也已經(jīng)90高齡了,但您依然每天堅持繪畫。因此繪畫對您意味著什么呢?
薛邃:步入鮐背之年,幸喜思維尚可,能經(jīng)常畫畫寫寫自己喜歡的東西,做自己最高興做的事情,已是一種幸福,是對生命的鼓舞。我要再作努力,進一步提高自己的藝術(shù)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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