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陳收藏了幾千盞油燈,其中一盞為母親而收,為母親而點亮。
2018年1月,Mr.陳在巴黎舊貨市場一賣舊相機的鋪子里第一次看到此款,1900年的產(chǎn)品,極為罕見。毫不猶豫,拿下,為了我的媽媽,在天堂她會高興的。
這盞發(fā)出紅光的燈,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在洗照片的暗房內(nèi)工作了一輩子,除文革被掃地出門之外。暗房用于照明的是比較暗的紅色的光。沒有電的時候,用煤油燈,用紅紙包在燈罩上,發(fā)出了紅光,但紅紙經(jīng)常被烤焦。那時候如果有紅色的煤油燈燈罩多好??!
▲ 我的母親總是那么講究,雖然很樸素。她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她的爸爸媽媽沒有讓她讀書。
母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出生于揚中小島上的一個名為友好村的富農(nóng)家庭,那是1929年的7月12日(農(nóng)歷己巳年六月初六),再過一年就90了。她要能夠活到90都好,她的媽媽、我的外婆就活到99。母親娘家一個村的人基本上都姓蘇,小時候最喜歡到那里;到了那里見到年長的男的大都是叫舅舅,見到女的都喊姨娘。而自己家里就有4位親舅舅,2位親姨娘。母親一生的遺憾是沒有能夠得到上學(xué)讀書的機會,因此,她像同時期的很多女人那樣往往被稱為“文盲”。后來看到女畫家姜燕所畫的《教媽媽識字》,感覺到畫面中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著名畫家陸儼少也畫過這個題材。掃盲曾經(jīng)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發(fā)生在新中國的一項很普及的事情,可是,媽媽怎么沒有去掃盲?真的無從知曉。無疑那個時候的揚中是一個孤島,很多應(yīng)該的事情沒有應(yīng)該去做,看來只能這么去理解。母親的不幸在于有兄弟姐妹7人,排行老五,外婆叫她“老五”。她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姐姐也沒有上過學(xué)。有時候在想那些參加革命的富家之女,都是讀書識字的還不滿足,而母親看著兩位弟弟在去讀書的路上所表現(xiàn)出的渴望,應(yīng)該和那些渴望改變舊制度的人是一樣的。能夠在書香門第中成長確實是萬幸,那些大家閨秀用書和知識養(yǎng)育的典雅和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是令人神魂顛倒的;母親的身上沒有,可是,她的樸素,哪怕是抹一點最平常的雪花膏,那香味完全能和法國香水比美。梔子花開的時候,她插一朵在頭上,放幾朵在床頭,這是她的美學(xué),因此,至今聞到那香味,我都感覺到是母親的味道。母親是很講究和體面的,即使是著樸素衣,即使是沒有任何的修飾,那搭配也能看出幾分心意。在穿著上,她很不隨意。
▲ 母親節(jié)送你一幅姜燕1953年畫的《考考媽媽》(114×65cm,中國畫,中國美術(shù)館藏),這是20世紀50年代無數(shù)文盲的媽媽,為了新中國而努力學(xué)文化的歷史故事。時間過去了近60年,還有多少媽媽還是文盲,應(yīng)該關(guān)注這些文盲的媽媽,讓文化提升她們的生活。
我也想象中有母親教我們讀書識字的場景,那種溫馨成為終身的期望。我不因此而對母親產(chǎn)生任何的怨恨,卻有著更多的同情和憐憫,她何嘗不想?母親終生抱怨她的父親沒有給她讀書的機會(這和她的母親無關(guān)),以至于在文革時,她還讓我們教她識字。她非常羨慕讀書和識字,因為她太懂得讀書識字的重要。她如果識字,在文革被迫離開原本屬于她家的照相館之后就不會在飯館里端盤子送碗,也不需要每天凌晨四點鐘就去上班炸油條,她至少可以得到一份與識字相關(guān)的相對輕松的工作。因此,我實在懷疑這個“富農(nóng)”出身,真的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自己的女兒都沒有錢上學(xué),怎么還是富農(nóng),富在哪里?我的外公超乎尋常的喜歡他的這位最小的女兒,悲劇在于重男輕女,亦或是囊中羞澀。相信但凡有可能,外公都會讓她上學(xué)的。
作為母親,她的不易是難以想象的。她生了4個兒子,都是自己帶大的。除了在家里照相館暗房里洗照片這一不能耽誤的工作,早晨天不亮就起床,生煤爐,做早飯,催小的起床、大的吃飯,都是為了孩子趕著上學(xué),同樣也不能耽誤。午飯、晚飯,天天照舊,日復(fù)一日。洗衣不知道磨平了多少塊搓衣板,而冬天在結(jié)冰的河水里洗衣,手凍得紅紅的像胡蘿卜;縫補在油燈下往往是三更燈火五更雞,還有納鞋底的一針一線。一個人的辛勞面對一家六口的衣食住行,就這樣一年365天,歲月染霜,兒子各有所成,各立門庭。母親的不幸是生的太早,一生的多數(shù)時間沒有趕上電氣化時代的煤氣灶、電冰箱、洗衣機。她真正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手工勞動者。按理說她也算攝影工作者,也是手藝人。她在暗房的紅光下,用心里默念曝光的數(shù)字,那種準確的把握,只要一看底片就知道曝光時間的長短,顯影、定影,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膵故臁?BR>
▲ 我的老家與東邊的河,母親在這里洗衣,也在這里淘米。
過去的時代實在難以回首,物質(zhì)的匱乏與原始的生活方式,成為在現(xiàn)代化之前的這最后一代人的艱辛?,F(xiàn)在很少穿破衣,可是,那時候的衣服實在不耐穿,所以,縫補是常態(tài)的家務(wù)。記得棉質(zhì)的新線襪買回來,母親就把襪底給剪了,縫上她做的棉布的鞋底,經(jīng)久耐穿。如果不這樣,新的襪子穿兩天,底就磨破了,到時再來縫補,既不結(jié)實又不美觀。母親納的鞋底,針縫均勻而平實;她做的鞋既美觀又耐穿,一般的很難達到她的水平。想想她常年要做六口人的鞋子、織六口人的毛衣都是不易,家鄉(xiāng)揚中形容人的勤勞是“丟了笊耙舞掃帚”,她真的是如此,一天到晚沒有空閑,經(jīng)常累得直不起腰。她還要抽時間給外公外婆做鞋子,這是她的孝心。她繡花的手藝也是遠近聞名,其設(shè)計和描繪的花樣引領(lǐng)了鄉(xiāng)鄰和親朋的時尚,街坊鄰居經(jīng)常來家里討要圖樣,也成為她的驕傲。顯然,她也是生不逢時,擱在今天,沒準是刺繡類非遺的傳承人,因為她確實是從前輩那里繼承了手藝,直到上個世紀的80年代后期,她還為新出生的孫子做虎頭鞋,其色彩的搭配與縫制的技巧,完全可以視為作品而放到博物館中見證民間手藝的精彩。
▲ 1986年,母親有了第三個孫子陳都。
▲ 看看這手藝,這針線活。
母親烹飪的手藝也是不同一般,畢竟在飯館干過。雖然平生沒有做過鮑魚、魚翅,也沒有吃過,但是,蒸包子、做年糕和酒釀等等屬于揚中人的基本食品,那是絕對的好手。今天當(dāng)家鄉(xiāng)把做河豚魚當(dāng)作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時,母親對此卻是游刃有余。她自己殺河豚,小心翼翼。家鄉(xiāng)有“拼死吃河豚”的說法,而每年有都能聽到吃死人的傳聞。河豚魚的毒性極大,關(guān)鍵是宰殺和火工,那時候燒柴火,不像現(xiàn)在燒煤氣那樣火大而均勻。問題基本上是出在火上。每次做好之后,香味四溢,母親總是第一個先吃,實際上是先嘗;看看沒事了,家里人再吃。那時候揚中人有規(guī)矩,河豚魚不能招待客人,就是怕出事??墒?,我們家照樣招待客人,這就是母親的自信,藝高人膽大。她一輩子在家中招待了無數(shù)的客人,但是,她從來不上桌。揚中的規(guī)矩是女人不上桌。她的樸素以及所傳承的家鄉(xiāng)人的婦道,也是令我們感慨萬千而難以忘懷的。
母親的善良、勤勞、節(jié)儉,顧家,是一種典型的揚中人品格;她是一個時代中基層女性的代表。她在平凡的一生中享受著屬于她的平凡的幸福,而當(dāng)她的晚年還把照顧年邁的母親作為經(jīng)常的家事,以至于在去看望她母親的路上被拖拉機撞傷而影響到她的壽命。雖然傷筋動骨沒有能夠要她的命,可是,外傷卻在內(nèi)里改變了她長壽的基因,但沒有改變她行孝的心意,此后的重重的牽掛是她臨走而不舍的眼神。她走的那年才67歲,和她活到99歲的我的外婆相比,和她活到89歲的我的父親相比,和她健在的93歲的我的大姨娘相比,她走的確實太早了。
▲母親和她的姐姐、我的大姨娘蘇菊芳。
我和我的兄弟都很愛我們的母親,可是,我們沒有說過“愛”字;母親用她的勤儉和辛勞表達出的非常愛我們的一切,但是,她也從來沒有說過“愛”字。表達愛的方式有多種,掛在嘴上只是一種,樸素的家鄉(xiāng)情感于不言之中也是一種。
母親——蘇近芳,您是偉大的。
您的偉大在于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