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宋文治——紀念宋文治先生誕辰100周年特展”2018年12月20日在江蘇省美術館開展。Mr.陳在研討會上作題為“山川巨變 功邁大禹——宋文治《山川巨變》研究演講。
1949年之后，一個建設新中國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建設成就比比皆是，每一項每一點都成為新中國的驕傲。因此，在表現(xiàn)新中國的美術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在改造國畫的過程中，建設題材大量出現(xiàn)在中國畫創(chuàng)作之中，同時也成為全國美展中的亮點，這之中出現(xiàn)了關山月的《新開發(fā)的公路》等一批代表性的作品，從而以“山川巨變”改變了傳統(tǒng)中國的審美。新山水畫中的山川發(fā)生的巨變，一改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孤寂和清逸，而那些與時代相關的山川之中再也不是策杖行旅的文人趣味，而是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車水馬龍，一種新的時代風尚標志了中國畫改造所取得的成果。這之中宋文治先生以其《山川巨變》，在同時代、同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突穎而出，獲得了他在新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同時，那種表現(xiàn)重大建設工程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積淀為新中國美術的傳統(tǒng)。
關山月 新開發(fā)的公路 1954年
歷史上的中國飽受水患，尤其是黃河、長江流域多有水災。因此，1952年10月，毛澤東主席在新中國建國之后第一次出京視察時，就在黃河邊上的開封作出了“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的指示。而早在年10月30日，中共中央就決定將剛成立4個月的黃河水利委員會改由政務院水利部直接領導，不久又改為流域機構（水利部派出機構）。1950年，政府又撥出巨款對黃河下游堤防進行第一次全面加高、加厚和修復。由此可見新中國對關系到民生的水利工作的高度重視。
1954年，長江流域發(fā)生的特大洪水，自技江以下約1800公里的河段，水位突破歷年最高紀錄，武漢告急。黎雄才創(chuàng)作于1954年的《武漢防汛圖》就記錄了1954年全域性的水災與抗災的壯觀場面。因此，新中國圍繞著興修水利并利用水力發(fā)電而開展的建設，成為大規(guī)模建設的先導。
1952年1月動工、1954年11月建成的佛子嶺水電站是淮河流域第一座水電站，也是新中國建立之初自行設計具有當時國際先進水平的大型連拱壩水庫。以防洪為主，結合灌溉、發(fā)電、航運，系治淮委員會佛子嶺水庫工程指揮部設計。工程歷時2年零10個月，實際控制面積1270平方公里，水庫總庫容4.96億立方米，防洪標準為千年一遇。
譚勇 佛子嶺水庫工地
1954年5月上旬竣工（1951年10月開工）的北京郊區(qū)永定河官廳水庫，是我國第一座大型山谷水庫，蓄洪量22億多立方米。1955年12月27日，我國自己設計、施工、制造的第一個自動化水電站——北京官廳水電站第一臺水力發(fā)電機開始發(fā)電。
王琦 官廳水庫的建設（版畫） 1953年
不管是佛子嶺水電站，還是官廳水電站，都是與之相關的那個時期中國畫所關注的對象，并有很多作品表現(xiàn)了建設的工程以及工程的雄偉壯觀。而1957年4月13日開工建設的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是新中國水利史上第一大工程，這座當年由前蘇聯(lián)援建的156個重點項目中唯一的一個水利工程，于1961年建成，被譽為“萬里黃河第一壩”。
因此，以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為題材的中國畫作品，從建設之初就不斷涌現(xiàn)。1955年，謝瑞階創(chuàng)作了《黃河三門峽地質(zhì)勘探工地》 1955年吳作人早在工程開工之初就開始畫這一建設場景，并計劃隨之創(chuàng)作《黃河三部曲》，其中第一幅《黃河三門峽·中流砥柱》的畫面中大壩還沒有合龍。吳作人用俯瞰的構圖表現(xiàn)了這一工程在具體地域中的形勢險峻。而從另一角度所畫的場景則記錄了建設之初的地形地貌。到了1959年，吳作人在所畫的第二幅《人定勝天》中，大壩已經(jīng)巍然屹立，工地一派繁忙的景象。
黎雄才 黃河三門峽工地 1958年
用傳統(tǒng)水墨畫的方式最早畫三門峽工地的是當時任職于武漢中南美專的黎雄才，他于1958年用其擅長的橫卷方式，所畫的三門峽工地全景如同他的《武漢防汛圖》一樣，以闊大的場景表現(xiàn)了這一規(guī)模巨大的建設工地。遺憾的是，他的這種像寫生又像白描的方式，給人以不是完整創(chuàng)作的感覺，因此在當時并沒有產(chǎn)生像《武漢防汛圖》那樣的社會影響。
1959年曾與李可染、張仃共同開啟新中國山水畫寫生的羅銘，也畫了《施工三峽》。另外有一位幾乎被人忘卻的1946年北平藝專畢業(yè)生董義方，為支援鄭州大學，于1959年從大連工學院調(diào)河南，因此，多次去三門峽工地寫生，并于1960年五一節(jié)創(chuàng)作了“為向黨獻禮而作”的《三門峽水電站工地之一角》。1959年，何海霞也開始畫三門峽，并由此開始了以《馴服黃河》為主題的多次創(chuàng)作。而這一年，宋文治和張文俊也去了三門峽，因為這一年他們都畫了三門峽，其中宋文治的《三門峽工地》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此后的幾個月內(nèi)，1960年5月，他又畫了成名作《山川巨變》（現(xiàn)藏于宋文治藝術館），《美術》1960年第八九期合刊上最早發(fā)表了這件作品，后來又參加了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山河新貌展”。
羅銘 施工三峽 1959年 中國畫
何海霞 馴服黃河 1959年
董義方 三門峽水電站工地之二 1960年
董義方 三門峽水電站工地之三 1960年
宋文治 三門峽 27.6cm×78 1959年 遼寧博物院藏
《美術》1960年第八九期合刊上首次發(fā)表了《山川巨變》
1956年，國務會議批準在北京、上海兩地建立中國畫院。1960年3月16日，江蘇國畫院正式成立。9月至12月，傅抱石率領江蘇國畫院一行13人,開始了在現(xiàn)代美術史上有著深遠影響的二萬三千里的旅行寫生。此次活動對每一位畫家的藝術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每一位畫家基本上都有相關的作品，并關系到他們在新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這一年宋文治42歲，他作為寫生團的其中的一員，在行前已經(jīng)畫出了表現(xiàn)三門峽建設工地的《山川巨變》，而此行的第二站就是三門峽。傅抱石在此行之后創(chuàng)作了他60年代的代表作《黃河清》，后來他在《我終于“悟”到了更高的意境》一文中說：
再以《黃河清》的創(chuàng)作為例。我到三門峽寫生，首先被水利工程的場景所激動。巨大的攔河壩、泄洪閘、電廠、沸騰的工地、歡樂的人群，可以畫的東西很多，但怎樣畫才更有意境？“意”應該立在哪里？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在反復思考的過程中，一句民謠啟發(fā)了我。“黃河清，圣人出”，在中國共產(chǎn)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是真正的“圣人”。黃河的“黃”和“清”是一對矛盾，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的修建，目的就是根治黃河，化水患為水利，解決“黃”和“清”的矛盾。我決定從“清“字上立意進行寫生。這個醞釀過程便是“悟”。
1961年2月26日傅抱石又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思想變了，筆墨就不能不變》，指出：
我們在藝術實踐方面，此行也有兩次比較深刻的教訓，值得一提。去年九月二十一日，我們到了“三門峽”，就在三、四天之前，黃河的水經(jīng)過蓄洪變“清”了。古人說“圣人出，黃河清”，幾千年來從來不敢夢想的奇跡，今天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確領導下，在勞動人民的英雄氣概和沖天干勁之下實現(xiàn)了。為害幾千年的洶涌澎湃黃水怒號的黃河，變得一平如鏡，清澄碧綠，將永遠為人民造福了。我們誰不想把“黃河清”畫下來呢？哪知道就是這個“清”字把我們難倒了。大家很清楚，找古人的筆墨是不會有辦法的。一不小心，還容易畫成“長江”或是“太湖”呢！這是一次。
而擅長于畫太湖、畫江南春的錢松喦，也畫了數(shù)幅表現(xiàn)三門峽的作品。不同于傅抱石的是，錢松喦以他習慣的表現(xiàn)江南的方法，選取了工地的邊邊角角，甚至拿禹王廟來做比較，表現(xiàn)出了他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獨特的方法。而這一種表現(xiàn)建設工地的方法，在當時時代所需的排山倒海的壯闊的景象中，顯然，氣局不夠大也就難以震撼人心。相形之下，以同樣的方法去畫《紅巖》，那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就獲得了社會的認可。而選擇畫三門峽工地上的“汽車保養(yǎng)”這樣的枝節(jié)，也和宋文治《山川巨變》中的景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錢松喦 三門峽工地汽車保養(yǎng) 1960年
錢松喦 三門峽禹王廟 1960年
錢松喦 三門峽工地一角 1960年
正因為有了關山月《新開發(fā)的公路》和宋文治《山川巨變》這類表現(xiàn)新中國建設題材的作品，改變了傳統(tǒng)山水畫在新中國發(fā)展的路向，使傳統(tǒng)山水畫在新中國呈現(xiàn)出了史無前例的新氣象。因此，葉淺予在《美術》1961年2期發(fā)表了《刮目看山水》：
新的山水畫，既有內(nèi)容的新，又有筆墨的新和意境的新。
如何達到這三新，江蘇的中國畫家說要去掉三病:第一是“思想顧慮”，怕新東西畫不好，怕受批評，因而畏縮不前，這是思想沒有解放;第二是“筆墨束搏”，筆墨技法如多年相知，不招自來，畫新內(nèi)容仍是舊筆墨，這是手上工夫沒有解放;第三是“貪多討好”，見什么畫什么，不敢取舍，怕人說不豐富不全面，這是生活不夠豐富。要去這三病，應該加強馬列主義和毛澤東著作的學習，加緊思想改造，經(jīng)常深入生活。
但是，山水畫中出現(xiàn)了公路、電線桿等與新時代相關聯(lián)的新的物象，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一些傳統(tǒng)派畫家的批評，并引發(fā)了必須激烈的討論。然而，宋文治的《山川巨變》比關山月的《新開發(fā)的公路》更進一步，畫面上幾無傳統(tǒng)山水的跡象，因此，他既受到關注，也會受到質(zhì)疑：
“有些國畫家認為宋文治的作品，吸收了各家之長，底子厚，路子寬?！都瘟杲俊肥峭怀龅暮米髌?，在技法上有創(chuàng)造，層次感豐富，色彩和氣氛充分表現(xiàn)了江上早晨的清麗。畫法近似沒骨，而又有骨，以色而不以墨來皴。遠景又有水彩畫方法?！渡厣矫飨示印泛汀督先隆?油菜花)也是為許多人贊賞的好作品。前者緊密，后者瀟疏，各有其趣?！渡酱ň拮儭冯m然很費功力，描了三門峽工地的大場面，但是整個看來，不能吸引人，不美也不新。是平淡的有條理的報告，卻不是詩?！?/P>
郁風在《看“山河新貌”畫展隨記》（《美術》1961年4期）中如此的看法，實際上也反映了《山川巨變》自《美術》1960年第八九期合刊上發(fā)表之后一部分人的態(tài)度。無疑，這對有著較好傳統(tǒng)功底的江南畫家宋文治來說，是必須考慮的。
山川巨變 69.5cm×77.9cm 1960年 中國美術館藏
山川巨變 103.5cmX86.5cm 1963年
因此，此后宋文治一畫再畫《山川巨變》，就形成了前后的7個版本：
（初稿） 宋文治 三門峽 27.6cm×78 1959年 遼寧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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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 三門峽工地 遼寧省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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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5月 山川巨變（《美術》1960年發(fā)表，參加“山河新貌”展）宋文治藝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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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 山川巨變（橫幅，無款，有黃養(yǎng)輝1962年題、宋玉麟2005年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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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9月 山川巨變 中國美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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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10月 山川巨變（橫幅） 宋文治藝術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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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10月 山川巨變（橫幅） 私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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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1月 山川巨變（豎幅）
無疑，比較和對照這不同的版本，是新中國美術研究中的一個饒有興致的話題，因為，不僅由此看到了其中的變化，而且還看到了這變化中背后的問題，以及宋文治面對社會和藝術的現(xiàn)實中的思考和應對，這正反映了這一代畫家在那個特定時代中的心路歷程，還反映了傳統(tǒng)中國畫在新中國發(fā)展這一特定歷史階段中的迂回和曲折。
首先，從構圖上看，第二稿作為創(chuàng)作比較近似于西式構圖的比例，確實是比較適宜畫大壩的幅面。這一構圖讓宋文治一舉成名，而從接近于方構圖的這一稿到變體為接近于手卷的橫構圖，那種闊大的場景再也不是大壩的一個方面，而是放寬到了三門峽這一地域的自然之中，用自然和人工的對比來表現(xiàn)時代中的“山川巨變”。這是回歸自然和山水的重要一步，也是用橫卷的方式連接傳統(tǒng)的巧妙的構思立意，這更是回到了郁風所欣賞的那種的“詩”的境界之中的努力。隨著時間的推移，宋文治作品中的大壩離人們的空間距離越來越遠，而大壩周邊的自然又回到了傳統(tǒng)山水的審美境界之中，1960年的版本（藏于中國美術館）就顯現(xiàn)了這一重要的轉機。畫面中前景山巒內(nèi)出現(xiàn)了梯田，又把山區(qū)改造自然的主題引入到“山川巨變”之中。而這種亦工亦農(nóng)的內(nèi)容安排，更加豐富了畫面的表現(xiàn)，也為構圖上的變化在題材內(nèi)容上做出了合理的解釋，成全了一個多方面的“山川巨變”。在回到原來接近方形的幅面之后，近景的山巒起伏，大壩了到了畫面上方的遠處，而近景的山上出現(xiàn)了突兀的電線桿，而這正是傅抱石《黃河清》畫面中曾有過的，也可以這么認為，宋文治試圖以一種標志物來代替此前的標志物。而到了1963年的豎構圖之后，這一標志性的電線桿也遠去，而且融入到畫面之中，去除了此前的突兀感。至此，《山川巨變》更像山水畫，而主體大壩則成了點睛和點題。這反映了新中國山水畫發(fā)展的不同時期的不同追求，這正是：時代變了，思想變了，筆墨就不能不變。
在一個特定的時代中，宋文治《山川巨變》獲得以脫穎而出并得成功，其原因是有多方面的，但不為人所重視的一個好題目，應該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華君武在1961年第一期《美術》上發(fā)表了《取個好題目》：“最近來有機會看了不少同志的畫，水平比前幾年提高很多，很令人興奮。但是有的作品，在看了畫之后再看題目，總是若有所失，感到有的畫家不會替自己的畫取個題目，或者所，輕視題目對一張畫所起的作用。”“畫的主題思想。但是，畫題也是很重要的一種表達手段。題目對于畫，猶如綠葉牡丹的關系;有時，有著畫龍點睛的作用。一幅畫在表現(xiàn)上是有局限性的，題目在這種時候就更能輔助圖畫的本身，表達出作品的主題思想。中國的前輩畫家，在作畫時，不僅用題目，更多的也用詩詞來和畫結合。傳統(tǒng)繪畫里的詩和畫常常成為不可分割的關系。詩可以輔助畫，可以更自由地道出畫家的思想感情、愛僧、感觸和畫家對待客觀事物的態(tài)度?！薄邦}目目自然不是一種文字的游戲，從題目上可以看出畫家的思想、胸襟、文學藝術和對于傳統(tǒng)繪畫的修養(yǎng)?！薄耙嫼卯嫞煤妙}目。千萬不要小視題目的作用?！?/P>
《山川巨變》沒有局限在“三門峽”，也沒有限定在“馴服黃河”之上，而是在一個更為寬泛的時空范圍內(nèi)，把新中國的時代篇章推向了一個超于地域的高度。
何海霞 黃河三門峽工地 60年代
在表現(xiàn)“三門峽”這一建設主題的系列作品中，值得關注的還有何海霞，他像宋文治那樣一畫再畫，前后延續(xù)的時間比宋文治還長，直到1979年。但是，他沒有因為這一題材而獲得成功，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另一位江蘇畫家張文俊，他曾和宋文治最早到三門峽工地，也在第一時間畫出了三門峽工地，直到1981年還在畫他心目中的三門峽。顯然，這一題材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的建設題材和它的時代意義，它在那一代畫家心中存留了青春和記憶，是他們的時代頌歌。
宋文治的山水畫歷經(jīng)50年的發(fā)展，在20世紀山水畫的格局中，是南方一派的重要代表之一，是新中國美術史上“江蘇畫派”的代表性畫家；宋文治是20世紀山水畫史和新中國美術史上的一個特別的個案和特殊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