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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用平:執(zhí)其兩端用其平
- 時間:2015/12/3 11:20:14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文/本刊記者 秦 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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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用平 名庸,字正衡,江蘇南通人。十七歲移居上海,投缶翁親授弟子國畫大師王個簃先生之門,為吳昌碩畫派第三代傳人。工畫花卉蔬果,兼及金石書法,所作師法自然,筆墨精練,氣勢飛動,涵蘊雋永,新意盎然,尤擅畫紫藤,有“曹紫藤”之美譽。系上海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歷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西泠印社社員、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客座教授、上海吳昌碩紀念館副館長、個簃藝術(shù)館顧問、南通市書法國畫研究院顧問、通州市書畫院名譽院長。畫齋名曰革非樓。出版有《曹用平畫集》《曹用平作品選集》《曹用平藝術(shù)人生》等。
去年年底,我去畫家曹曉明的畫室做采訪,結(jié)束后彼此閑聊起來,曹曉明一個高興,便跟我八卦了一番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關(guān)于二老的舊事,我在她那本名為《上海女孩》的自傳中也讀過一點,舊時代青年才俊與名媛淑女的典型生活與典型愛情,是我一向喜歡的故事。說著,曹曉明從手機里翻出照片給我看,那是她趁老兩口不注意偷偷拍下的,有九十多歲的母親對著鏡子抹口紅的情態(tài),也有同樣九十多歲的父親坐在椅子上微閉著眼睛半仰起臉,聽憑妻子給他修臉的樣子?!办`伐?”她的口氣里有種小孩子般的炫耀意思,“我們家這兩個老寶貝老靈的吧!”
我于是打蛇隨棍上地問她,是否可以替我們引薦一下曹老先生,淡出畫壇十年了,大家都挺關(guān)心的。當時其實也就那么一提,畢竟老先生年事已高早就閉門謝客,不曉得這樣的唐突是否有太過冒昧的嫌疑。不過生性爽朗的曹曉明答應得很是痛快,說一定把我們的意思帶給父親,只是身體的原因啊精力的原因啊,總之具體時間安排上恐怕得再斟酌,還要麻煩多等上幾日。曹曉明說得客氣,于我卻是額外的驚喜,忙說時間什么的全都不是問題,就想著有幸能見見老先生本尊,聽他談談現(xiàn)在的生活,講講當年的事體就好。
然后時間呼啦一下過去了。就在我以為這事兒恐怕黃了的時候,接到了曹曉明的電話。我們的“約會”,最終被安排在安福路53弄的曹家老房子里。那是一個冬陽暖煦的午后,我抱著裝滿采訪資料的書包,沿著咯吱作響的狹窄而陡峭的木樓梯,小心翼翼地盤旋而上,停在這幢老舊里弄房屋三樓朝東的房間門口。這里既是曹老的臥室,也是他的起居室兼書房,二十平米的空間,東南兩側(cè)開窗,四墻懸掛著吳昌碩、程十發(fā)和王個簃的書畫以及曹老自己的作品。曹用平與太太就坐在南窗邊的兩張單人沙發(fā)上,中間茶幾背后的墻上,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手寫的便簽:“眼藥水勿忘!??!每日三次”,三個感嘆號分外鏗鏘有力。
“過了年我就93了?!辈芾仙斐鋈种副葎澚艘幌??!艾F(xiàn)在同過去五年十年前不同,過去我還比較活躍,來去的客人也多,畫的(畫)也交交關(guān)關(guān)?,F(xiàn)在不來勢了,力不能及啦?!边@話他前前后后重復了不下三遍,關(guān)于我的來意,他也同樣不厭其煩地問了又問??墒菑乃纳袂槊嫒萆?,卻絲毫不見半點耄耋老者的衰態(tài),而那張擱于東窗之下的柚木畫案上,畫筆、顏料、紙張也如往昔般按部就班、鋪陳在列,等待主人隨時提筆落墨點染。
“現(xiàn)在眼睛視力是稍微差點,但還能畫。早上起來天氣好精神也好,那就動動筆,等于是白相?!彼忉?。用曹老的話講,從17歲正式拜師學畫到90高齡的如今,自己幾乎未嘗一刻放下過畫筆,哪怕是政治空氣最為緊張的時代,只要有一點空隙與松動,也還是要畫?!捌鋵嵕褪且环N生活方式。根本沒想過要成名成家,就是喜歡?!彼美险咛赜械哪欠N兼具考量與問詢的目光看著我。隨后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會兒別的什么,說著說著他忽然停了下來,將先前這句話又講了一遍。
曹用平(左)與恩師王個簃
從葦一和尚到拜師王個簃
2001年,曹用平在故鄉(xiāng)南通的濠河之濱購置了一幢兩層樓的別墅,取名“楚園”?!俺@”是曹用平父親曹應溥的號,以父親之號名園,其中的追遠孺慕之情顯而易見。事實上,曹用平之所以會對中國書畫產(chǎn)生濃厚興趣,最早正是來自父親的影響。
南通曹家祖上是實業(yè)出身,家境頗為殷實。曹用平的父親曹應溥早年在當?shù)刈鲞^一段時間私塾教師,寫得一手好字。所謂耳濡目染,在曹用平的童年記憶里,最高興的事便是幫父親磨墨裁紙,尤其是春節(jié),能夠一連幾天看著父親給鄉(xiāng)親鄰里書寫春聯(lián)。8歲的時候,他進入五圣殿小學開始讀書學字,父親便為他找來了書法名家張裕釗的字帖?!懊刻於家獞彝笈R寫,還在寫字的手上疊放10個銅板,要求不能掉下來”。如是5年,13歲的曹用平已然寫出一手不遜于父親的漂亮好字。鄰居有長者仙逝,曹應溥便擬好挽聯(lián)讓曹用平來寫。
“掛出來,看到的人都說有架子有筆鋒,以后一定會比我爸爸還要有出息。”曹用平說。回頭想來,鄉(xiāng)鄰的這一句帶有鼓勵性質(zhì)的褒揚,隱秘而微妙地改變了他的一生亦未可知。
曹用平14歲的時候,進入南通市崇敬中學讀初中。當時正在上海與人合股開辦工廠的父親受上海南通同鄉(xiāng)會的委托,帶上募捐的善款,回南通監(jiān)督修葺狼山名剎支云塔?!耙驗橐O(jiān)修寶塔,我爸爸就住在山上,我常常上山去白相。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葦一和尚。名山大剎里面的和尚都是有學問的,能詩能文能畫?!比斠缓蜕挟敃r是狼山廣教寺長房準提庵的當家。據(jù)說其人清癯脫俗、仙風道骨,通音律,善丹青,尤其擅長畫梅,他筆下的梅花“勁拔靈秀,得李方膺神韻”。
“每天看到他畫畫就覺得很有意思。”曹用平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觸到了真正的中國畫”,簡直被“迷住了”。從此一上狼山,他便一頭扎進葦一和尚的禪房里,什么也不做,就看和尚畫畫。一來二去,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成了忘年交?!罢n余時候,我就拿一本《芥子園畫譜》依樣畫葫蘆,自學畫畫。遇到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向他請教?!?
人和人之間的交際實在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走到哪里都會相逢。1938年日本侵占南通,戰(zhàn)火蔓延之下,曹用平只得背井離鄉(xiāng),投奔在上海經(jīng)商的父親。本來以為與和尚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孰料次年葦一和尚也應邀來了上海,在虹口大圣寺(即玉佛寺)擔任主持?!拔耶敃r就提出來,我要正式拜他為師學畫畫。葦一和尚說你真的要學畫,不要跟我學,我給你介紹一個好的老師?!本瓦@樣,葦一和尚將曹用平領(lǐng)到了自己的私交好友王個簃的面前。
如今的曹用平依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王個簃時的情景。“當時他住在呂班路(現(xiàn)在重慶南路)學生翁繼予的家里,一間不高也不大的假四層。我?guī)Я它c禮品到他那里。那時候老師也只有四五十歲,但名氣已經(jīng)很大了。他坐在藤椅上,邊上是一張鋪著紅氈的方桌,上面點著紅蠟燭。我跪下去就要拜,老師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過這時候我一個頭已經(jīng)磕下去了?!鄙頌閰遣T入室弟子的王個簃當時還是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的教授,在上海已有好些學生,“要不是葦一和尚引薦,老師肯定是拜不成的”——那一年,曹用平17歲。
既然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拜了師,學畫也就從小孩子一時的興之所至,變成了一種嚴謹而規(guī)律的生活。年輕的曹用平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到王個簃老師的家里去?!爱敃r是我和我的同學林心傳兩個人,他比我小兩歲。大家?guī)Ш米约旱漠嬋ヒ娎蠋?,很勤奮的,風雨無阻?!痹诓苡闷降挠∠罄铮蠋煹淖√幙偸歉吲鬂M座,賓客盈門。潘天壽、李可染、沙孟海、諸樂三等日后蜚聲畫壇的大家都是王宅的坐上??汀鮽€簃自己也在文章里這樣回憶:“我有了新的住處,來的人就多了,從早到晚,踩得樓梯咚咚地響。常來的學生有:鐘山隱、劉伯年、陳斐叔、曹簡樓、林心傳、謝開甲、曹用平、施狀懷等?!?
王個簃的一班學生里,曹用平、林心傳他們年紀最末、資歷頂淺,于是每次跑到老師家里,見到這些前輩,都只能畢恭畢敬地立在一旁。
“他們和老師切磋畫論,我們兩個人就在旁邊聽著。老先生要畫畫了,手這么一動,”曹用平動作微小地揮手比劃了一下,“就這么一動,我們就知道了,于是一個磨墨,一個裁紙,老拎得清的。”說著他笑了起來。
對曹用平來說,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完全可以用“大開眼界”來形容。他還記得大家在觀賞老師收藏的吳昌碩、仇十洲、沈石田、“四王”等名家的作品時,老師常有言簡意賅的精辟之言,解讀畫中筆墨精到之處,令他受益匪淺。
跟老師學畫,臨摹是少不了的功課?!懊看稳ィ匠灾酗埖某焦?,老師已經(jīng)畫好好幾張。我和林心傳兩個人總要問他借一張畫。比如這張菊花好的,就借過來。然后到林心傳家里吃飯,下午就在他家里畫畫,一個人畫上幾張。到了晚上又到老師家里去了,帶上自己的畫,自己認為好的,讓老師看看,點評一下?!币抢蠋熗鮽€簃看著覺得喜歡,就會捉筆在他的臨摹作品上補上兩筆,題上“用平老弟近作”的字樣,再蓋上老師自己的印章,而這便是當年的曹用平最感鼓舞的時刻。
溢出畫面以外的美
上了年紀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這樣的“毛病”,問他當下如今的生活,言辭中難免都有些模糊反復,可一旦涉及老底子的往事卻又是那樣一清兩爽、巨細靡遺。
向我講述著上述往事的曹用平,交疊著兩條腿靠坐在單人沙發(fā)上的椅背上。時間、地點、人物、細節(jié),在老畫家的描述里,那些往昔的時光就像幻燈機投射到墻上的影像,顯得既鮮明又空幻。一面說著,他順手從茶幾的小抽屜摸出一包黑利群,抖出一根煙點上,眼睛虛虛地瞇縫起來,很是享受的樣子。
“香煙今朝是允許儂的,平常是不允許的?!迸畠翰軙悦髟谝慌悦Σ坏靥嵝选?
“禁止沒這種事,沒有人禁止我。”老先生哼哼了兩下,瞪了她一眼,“講有多少念頭也不存在了,吃了幾十年了,嘸沒事體消消遣。”
說是沒人禁止他,這話其實并不確切。至少有人曾經(jīng)“特特為”給他寫信,勸他為健康計,務必速速戒煙。那人就是王個簃。信是這樣寫的:“吸煙有害無益盡人皆知,特別是年齡較大的以及有些病痛的人。今次從南通回滬,忽然靈機一動,先向助兒敲了一聲警鐘,要他立刻戒除,并對來家任何友好一律不備卷煙。我對你情同兒女,毫不猶豫把對助兒近況詳細告知,希望不受家人和群眾的勸阻,還是聽比較好。想必能振作精神,把難字做、把苦事做……用平弟再三思考,王個簃題?!毙诺哪┪?,個老對徒弟的稱呼是一個客客氣氣的“弟”字,然而慈父般諄諄教誨的口吻依舊躍然紙上。
對曹用平一家來說,王個簃這個師父確確實實是“師”“父”一體的。之前曹曉明就跟我講過:“每個星期四,太老師都會到我們家里來。來就是畫畫,我們大家看,然后一起吃頓飯。我們每個星期天也都是到他家里過的,就好像是自己的爺爺那樣?!?
曹用平從大夏大學畢業(yè)的前一年,父親曹應溥病逝。對于一個漂泊在上海灘上的學生來說,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難以承受的嚴重打擊,虧得還有老師王個簃。在老師的支持與鼓勵下,工商管理學出身的曹用平大學甫一畢業(yè),便用父親留下的股金與朋友合辦了一個工廠,藉此維持生計。1951年1月,曹用平當選為老閘北區(qū)第一屆人大代表,后來又加入了中國民主建國會,并擔任公私合營后的中心廠廠長。盡管忙于企業(yè)管理,熱心社會公益,他卻依然沒有忘記自己對于繪畫與吳門藝術(shù)的向往。
“一個是工作,一個是興趣,不矛盾的?!彼f,“何況還有老師?!?
1953年國家出面組織了上海建國后的第一次畫展,王個簃自然當仁不讓,決定要畫一幅前所未有的大幅五彩牡丹圖?!澳嵌螘r候老師經(jīng)常到我家來畫畫,因為我家有一張方便潑墨揮筆的大桌子”。王個簃讓曹用平在自家的大畫桌旁再拼上一個方桌,上面擱一塊木板,湊成一張?zhí)卮筇柈嫲福瑑扇藚f(xié)力在畫案上鋪開一面一丈二尺的巨幅宣紙。曹用平還記得當時老師對在一旁磨墨的自己說:“畫大畫要當做小畫畫,這樣可以做到結(jié)構(gòu)嚴謹,能夠達到自然流暢。畫大畫,要胸有成竹。”也是在這天,曹用平在王個簃的鼓動下,精心創(chuàng)作了一副《紫藤》。這是曹用平第一次參加全市性的展覽。王個簃是吳昌碩的學生,藤本以書法入畫,是吳門畫派的神髓,曹用平的此番構(gòu)思背后顯然是有“野心”的,而“曹紫藤”的基礎(chǔ)亦由此開始奠定。1957年,曹用平憑借《杜鵑圖》在全國青年美術(shù)展覽會上獲獎,并獲得了由當時的文化部部長沈雁冰親自簽發(fā)的獎狀,作品被有關(guān)部門收藏,一時前途敞亮。
如果沒有政治風云的遽然變幻,曹用平的藝術(shù)道路也許會走得平坦與順暢許多。然而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沒有那么多美好而善意的如果。文革初始,身為上海美協(xié)副主席、上海中國畫院第一副院長的王個簃就首當其沖,被作為上海美術(shù)界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打成“牛鬼蛇神”,失去了自由。曹用平也因為解放前后擔任過“資方代表”的身份同遭厄運屢受煎熬。“親友們都不敢往來,真的是斷了六親,但父親愿冒著風險時常去看望太老師?!辈軙悦髡f。
對于兩人之間的這段故事,畫家程十發(fā)也曾在文章中以“溢出畫面以外的美”一語來形容。王個簃是一個典型的舊派文化人,雖然古文功底扎實,吟詩作畫立馬即就,卻拿那些大大小小的檢查與思想?yún)R報毫無辦法。曹用平曉得后,便偷偷跑去王個簃家中,讓老師口述經(jīng)歷,自己回家通宵整理寫成文稿,第二日清早再悄悄交給老師謄寫交差?!拔乙驗樵谏鐣献鲞^一點工作,跟政治打過一點交道,這方面經(jīng)驗更加豐富些。”曹用平如此解釋自己當時的想法。因為不便每日前去看望,他往往事先準備好一周的稿子,按時為老師送去。在曹曉明的回憶里,父親“每次去總是帶著我或姐姐,每次又總是先站在馬路對面等候,讓我踮起腳尖去按太老師家的門鈴。如果我發(fā)現(xiàn)里面確實沒有造反派或其他可疑的人,我便招手叫他一同上樓,我一個小孩子就這樣做起偵探來了”。
曹用平自己也記不得當年為老師寫過多少檢查多少思想?yún)R報,他只記得后來氣氛稍微松動一點,自己便又提起畫筆偷偷畫起畫來。1972年他患重病住院,老師王個簃寫了一首詩送給他作為勉勵,最后幾句是這樣寫的:“病根挖掉歲月長,好趁功夫理筆硯。目光放遠天地寬,理想所及能實現(xiàn)?!?
老師的預言終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得以實現(xiàn)。曹用平的名字在畫壇頻頻亮相,先是同老師王個簃,同門趙丹、曹簡樓一起在南通舉辦了師生聯(lián)合畫展,接著又與程十發(fā)、應野平、劉旦宅等人在上海友誼商店舉辦十人畫展。1982年10月《曹用平匯報畫展》在上海中國畫院隆重開幕,這是曹用平在投身繪畫事業(yè)半個世紀之后的首個個人畫展。隨后他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幾乎每年都有碩果捧出,先后十次應新加坡、比利時、美國、日本等藝術(shù)團體的邀請出國舉辦個展。美國《世界日報》贊譽曹用平“繼承了吳昌碩、王個簃兩代大師用筆運拙的厚重風格,且在構(gòu)圖上寓以流動之氣,用墨設(shè)色渾厚鮮活,透出了絢麗,取得了清雅、圓美流轉(zhuǎn)的藝術(shù)效果”。以紫藤為例,“吳昌碩富古拙蒼茫之氣,王個簃則透出疏松之妙,曹用平又增添了流曳的動姿”。
1987年9月是比中友好協(xié)會成立三十周年,協(xié)會在布魯塞爾為曹用平、曹曉明一家舉辦了一場聯(lián)合畫展。比利時前首相、當時的國務大臣埃得蒙·勒布當在開幕式上送上了第一束鮮花,旅居法國的著名雕塑家張充仁也專程從法國趕來參加活動。曹用平有事留在了國內(nèi),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是曹曉明:“我又不認識張充仁,他碰到我第一句話說的就是我認識你爸爸,你爸爸人很好。我當時一下子就感動得不得了。爸爸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知道,都記得?!?
接下去的二十年是曹用平繪畫生涯中最活躍也最輝煌的歲月。對于一個當時已經(jīng)年逾花甲的畫家來說,這樣的成功似乎來得稍微晚了一點。其實,他完全可以不用等待那么許久,早在五十年代,老師王個簃就曾幾番表示愿意以“合作”的形式將曹用平推上畫壇。面對老師的有意提攜,曹用平卻始終婉拒推卻,說是要再磨練十年。在他的內(nèi)心其實更有一層隱秘的擔憂始終沒有說出口?!澳莻€年代注重階級劃分,我是資方代表,老師有我這樣一個學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還是不要讓別人知道的好?!彼f。
“我一生一世玩過了”
曹用平為這間位于安福路53弄的舊畫室取了一個特別的名字:“革非樓”。與他后來在南通購置的“楚園”一樣,“革非樓”的得名也與一個人有關(guān),那就是他的太太陳革非。盡管如今已是滿頭銀發(fā),可是從那嫻雅的儀態(tài)與端莊的面容之中,依然可以望見當年那個畢業(yè)于大同大學,因美麗與才情而被奉為“?;ā钡呐f上海淑女的姿容。哪怕是到了如今九十多歲的年紀,她“每天起來還是要淡淡地化一點妝”,這是習慣、也是風度。
“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那么多年來,我爸爸從沒舍得讓我媽媽做一天家務。就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他都沒有。”曹曉明曾這樣告訴過我。
然而,也正是這位看似柔弱的閨閣女子,曾用她自己的方式給予逆境中的丈夫最堅強的支持?!懊看伟职钟谓职ざ坊貋恚瑡寢尶偸遣宦暡豁懙亟o他倒一杯土燒酒,再端上一兩角鈔票買來的豬頭肉、豬大腸給他做下酒菜。媽媽的話不多,意思很明白,她是以她的方式在支持爸爸?!庇幸淮闻窌貋恚苡闷叫睦镌趺匆蚕氩煌?,竟然動了自殺的念頭。太太應該是看出了他的異樣,破天荒地勸他一起出門,去看望另一位被批斗的親戚。那天的上海下了很大的雪,走到長樂路的時候,心神恍惚的曹用平腳底一滑,狠狠跌了一跤。陳革非把他扶起來,就說了一句:幸虧只是摔一跤,命還是保住了。這句再普通不過的句子仿佛是一種溫柔而智慧的點化,讓身處困頓之中的曹用平覺得“豁然開朗”。
那段時間,抄家是家常便飯,一向溫文沉默的陳革非也只是忍耐著躲在一旁冷眼相看。誰也沒有想到,當紅衛(wèi)兵搬起曹用平那張畫畫用的柚木畫案時,她終于忍不住了?!皨寢屪叩綐翘菘谟蒙眢w堵住他們,說今天就不能讓你們搬出這張桌子!聲音不響,但堅決得不得了”,此情此景,叫曹曉明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點后怕,萬一對方被惹毛了呢。這張畫案便在陳革非強硬的堅持下被最終保留了下來,也就是而今畫室東窗之下我所見到的那一張。再后來,曹用平給自己的畫齋起了“革非樓”這個名字,除了借太太的名字表達藝術(shù)貴在不斷創(chuàng)新外,也是想借這個齋名對始終默默支持自己的太太,傳遞一份高山流水謝知音的惺惺之情。
陳革非雖然留住了丈夫的畫案,卻到底沒能留住他的那些藏畫?!?966年抄家隊進來,一下子就抄掉了441張”,這441張書畫中有五六十張都是吳昌碩的作品?!拔覐亩鄽q起就開始購畫。吳昌碩、任伯年、虛谷、趙之謙、潘天壽等這些人的作品都有,最多的時候有近千張?!辈苡闷秸f。文革后落實政策,他本有機會取回這批畫?!爱敃r在上海圓明園路和大場設(shè)了2個點發(fā)還被抄作品。抄家的畫都掛在那里,據(jù)我知道有幾十萬張,各家的都混在一起,讓我們自己揀。去的人都揀好的拿。人家對我說,你拿呀拿呀,只要不超過441張,隨便你拿。”但曹用平卻是一個老實人,悶頭只揀自家的畫,到頭來也沒挑出多少張來。“挑出來的那些,很多后來我也都捐掉了。包括我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還有吳昌碩、王個簃、沙孟海的作品。都捐給南通了,為家鄉(xiāng)做點貢獻嘛。”
從鼎盛時期的近千張,歷經(jīng)抄家、捐畫,而今留在曹用平身邊陪他“過過念頭”的不過幾十張而已。我有些替他感到惋惜,這些作品放到今天哪一件不是值抵萬金的寶貝,對此曹用平自己卻絲毫不以為意:“我年輕時買畫,就從沒想過要賣。買的畫都是用來臨摹、學習,提高自己畫畫水平的?!迸d許在他們夫婦看來,到底還是畫案比藏畫要重要許多罷——曾經(jīng)我眼即我有,反正“我一生一世也玩過了”。
隨遇而安,不苛責、不妄執(zhí)、不強求,這是曹用平的人生信條。一如他的名字。曹用平,名庸,字正衡。那是曹用平的父親曹應溥給他取的。據(jù)說這位私塾先生其實是化用了《中庸》里面句子,希望他能執(zhí)其兩端,取其衡而用其中庸。曹用平顯然是懂得的。
“前兩年也有人采訪我,問我怎樣養(yǎng)生。其實也沒啥,一定要講,不過是過去的事體看得淡一點、眼前的事體要糊涂一點、小輩的事體要少管一點、藝術(shù)追求要努力一點,這四點罷了?!崩舷壬曜詈笠豢跓?,瞇縫起眼睛笑著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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