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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師益友們
- 時間:2014/7/8 11:44:47 文章來源:文/陳巨源 上海風采
顏文梁(左)與陳巨源(右)
一、大師們的風范
當我們年輕時,也有崇拜的偶像,俄羅斯的,西方的,我不想談。中國的藝術大師,我有幸結(jié)識過幾位,并為他們畫過像。
第一位便是林風眠。五十年代,我經(jīng)常到南昌路拜見林風眠先生。他一個人獨居,十分冷清,法國夫人及女兒都不在身邊。林先生是美食家,常喜歡與少數(shù)摯友在附近著名的潔而精川菜館雅聚。上到二樓他的門口,排放著許多已繃好的油畫框,讓人感到里面住著一位藝術家。他瘦小,和善,安祥,對年輕人尤其親切。交談中他不多指教我們什么,只拿他的許多近作一一展示給我們看,以影響我們一代的年輕人。他的畫都是方構圖的彩墨畫,這在當時,風格非常新穎。記得他說:“我以前也畫油畫,畫大畫,都被日本人蓋了馬棚?!彼?jīng)常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那時我并不覺得他是我們想象中的大畫家,甚至顯得軟弱可欺。他是那樣平凡,那樣的近人。幾十年之后,當我也步入老境,林老先生已經(jīng)作古,我才體會到當年那段交往是多么難得。有一次在林先生家中,偶遇瞿谷量帶來趙無極畫冊一本,請林先生評價,并語帶奉承地說:“趙無極是你的學生,你看他的畫怎么樣?”林先生當即打斷他的話,說:“趙無極不是我的學生,他的畫我看不懂?!边@句話我至今記得清楚,林先生怎會不懂,那時已處在文革時期,以他當時的處境,對抽象藝術發(fā)表看法無疑會招來麻煩。林先生藝術上創(chuàng)中西合璧之先河,為中國繪畫開啟了一扇通向世界的大門,影響之廣堪與徐悲鴻比肩。對于今天中國現(xiàn)代藝術創(chuàng)作之繁榮,風格之萬千,時下學子,知有先生當年艱難之倡導否!林風眠這一輩大師,生于前清,長在民國,留學西洋,國學功底深厚,又受過西方藝術理念之熏陶,學貫中西,故中國從此產(chǎn)生了一批既能油畫又精國粹、前無古人的藝術大師,如徐悲鴻、劉海粟、朱屺瞻、關良等許多人。
關良肖像是我一系列大師肖像中最滿意的一幅。我畫肖像以追憶為主,觀察揣摩對象之后,作簡單的速寫,然后在水彩或油畫中完成。在與大師們的接觸中,我自認決無功利之心,從未討過大師們的丁點墨寶。每當我看到一些人帶著些許禮品和宣紙請關良先生賜畫,而年屆八旬的關良先生露出無奈而勉為其難的神色時,心中甚覺不平,許多人根本不理解關先生的畫妙在何處。其實他的水墨京劇人物畫是中國傳統(tǒng)的筆墨神韻與西方表現(xiàn)主義的稚拙造型天衣無縫地融于一爐,達到出神入化境界的神品,他是這一領域的天才大師。失去筆墨韻味,他的畫就可能變成真正的兒童畫。文革以前關先生由于對中國水墨技巧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獨創(chuàng)了一個領域而飲譽天下,傾倒畫壇,獲德國總統(tǒng)皮克的嘉獎,收藏其全部展品,并為他出了一本畫冊。這本畫冊的筆墨技巧之精,令我們拍案不已,可惜已經(jīng)為德國人所有,關先生的精品在國內(nèi)已不多見。尤其在文革劫難之后,失去靈性的關良便再也沒有恢復到過去的水平,老是重復那干巴巴的三打白骨精,筆墨不再有以往的情趣了。
大師們之所以為人景仰,除了他們的藝術成就得到公認,他們的人格魅力亦同樣不凡。林風眠如是,關良如是,油畫前輩顏文梁先生更是有口皆碑。八十年代中期,年屆九旬的顏先生依舊作畫不輟,淮海路他的寓所中,到處是精美的畫框和作品,客廳外面的庭園中樹木蔥蘢,花草繁茂,成了他不斷寫生的佳景。雖然他年輕時步履也很蹣跚,九十高齡時行走自然就更費力,雙腳像粘在地上拖拉,盡管如此,即使如我等小輩拜訪,先生必到門口相迎,告別亦必親自送到門口,禮儀絲毫不肯馬虎,只此一點就可以看出其待人之真誠,人格之珍貴。當時我住在延安新村,離淮海路甚近,故時常前去向他請教,他會很認真地細看我的作品,一一點評,表現(xiàn)得很感興趣,一派前輩大師風范,令我等感動不已。老先生對人生的坦蕩胸懷,對生死觀的樸素自然也令人起敬。他說:“人生如坐火車,總要到達終點,你們好比剛到蘇州,我馬上要到南京了?!币豢诘氐赖奶K白,說完還天真地笑個不已,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心頭。他那時最關心的是出版社正為他策劃的那本大型畫冊的付梓,這可是他許多代表作的一個總匯,對他來說就是他一生的總結(jié),故而我見他不斷打電話去印刷廠,對制版的精良與否牽腸掛肚,雖然電話表達有些費勁,但他全然不肯放棄自己的權利,決然要得到一本高品質(zhì)的畫冊,以體現(xiàn)自己真正的藝術價值。此情此景幸得我的相機能夠得以記錄下來,亦算是有緣了。
與幾位大師的謙遜相反,劉海粟先生可是一位十分自負的大師,即使晚年亦豪氣不減。海粟先生的許多故事已為世人十分熟悉,他桃李滿天下,就我周圍許多至友都出自他的門下。韓柏友兄是與大師甚為接近的一位,他是民國四大書局之一《有正書局》及《時報》創(chuàng)辦人狄平子的外孫,世家子弟,曾在中央民族學院任油畫教授,文革以后,無職無業(yè),賣畫度日。海上藝林,交游廣闊,且精通英語會話,所作清宮題材的重彩畫十分精到,風格獨特,甚為洋人賞識。1989年,柏友赴美定居前夕,曾在上海美術館舉行個人畫展,我為他撰寫了長篇前言,并有一幅與劉海粟大師的巨幅合影,那是我們共同宴請劉大師于香格里拉大酒店的留影。如今,劉韓二位都已故去,大師以期頤之年謝世,而柏友尚不足花甲。
我與大師見面雖少,卻留下了一幅水彩肖像,那是在七十年代,大師尚未擺脫政治迫害的環(huán)境中,我悄悄地為大師們造像,海粟老人昂然的神態(tài),大師的風采,被我細心地表現(xiàn)在畫面上,濕畫法的水彩肖像技巧難度是不言而喻的,然而這張作品第一次參加在徐匯區(qū)文化館1978年舉辦的《水彩畫展》時就被當時的審查部門刪了出來,理由是劉海粟的問題還未定性,他的肖像不便公開展出。一氣之下,這幅畫就一直束之高閣,至今未曾拿出來過。 二、高山流水
在我的藝術歷程中,有一位不能不提到的人物,便是何振志老師。雖然她早些年在美國逝世,令我不勝惋惜。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畫壇前輩,是上海畫壇具體的領導者。她主持理論組的工作,還主持諸多畫展的策劃,吸收新會員等等事務,是許多年輕畫家的良師益友。我有幸參與了《海平線86》第一次畫展的策劃及理論研討部分,并發(fā)表了幾篇藝術論文,這都是在何老師領導下進行的。當時美協(xié)會員中,能寫理論的人不多,所以何老師的理論組除了少數(shù)如陳創(chuàng)洛和我等幾名會員,其它如毛時安、花健、吳亮等人都是從社科院借來的寫作高手。何老師善于招攬人才,不拘一格。當時我的好友、畫家唐友燾,由于我的推薦,何老師看過他的文章后,也把他請來,準備一起創(chuàng)辦一本美協(xié)的藝術期刊,可惜由于種種原因,期刊最終沒有辦成。
我經(jīng)常去拜訪她,聆聽她對藝術的評論以及對美術界的種種問題的分析。她那一口純正的北京話,極有修養(yǎng)的言談舉止,都令人信服和景仰。在她的公寓里,布置十分講究,但不奢華,富有藝術氛圍,畢竟她是一位畫家,而且又是女性。黃阿忠常和她的丈夫下圍棋,王云鶴也是她的???,墻上就掛了一幅王云鶴的大作,她說看這幅畫就知道王云鶴有用不完的力氣。我對她那只頗通人性的波斯貓最感興趣,這只貓是胡振郎送的。何老師對它寵如自己的女兒,我是動物愛好者,曾送過幾聽美國貓食給她。這只貓對我也十分青睞,總要爬到我的身上,弄得我衣服上粘滿了它細而軟的長毛。何老師平時對我非常照顧,我參加畫展的作品她都要一一看過,細致點評,然后向美協(xié)推薦,我的大幅油畫《達摩》就是在她向沈柔堅極力推薦之下,才得以在大量送展作品中獲得在《上海油畫展》中展出。
在上海的美術青年中,很早就活躍著一位精力充沛、活動能力很強的畫家,我早期的畫友之一郭潤林。他是一位勤奮的水彩畫家和很專業(yè)的攝影家,似乎任何時候碰到他都可以看到他那只碩大而沉重的背包和那輛老坦克。他的城市風景畫水份淋漓,筆法干脆,刻劃精到,富有活力。他每天活動繁多,既要上班又要作畫和攝影,還要與許多畫家和朋友接觸,天天工作到凌晨一二點鐘。他那狹小的居室里總是有一批批的朋友來訪,交換美術圈子里的信息。1978年徐匯《水彩畫展》便是他和瞿順發(fā)與我一起策劃的首個畫展,《十二人畫展》和《草草社畫展》也都有他的策劃和組織。我們一起設計、印制畫展海報,夜深人靜,我們騎自行車帶著漿糊桶和大捆海報,在上海的東西南北轉(zhuǎn)悠,看到適當?shù)牡胤骄鸵灰毁N上。那個年代,這也算是一種大膽的行動,弄不好說不定就會惹上麻煩。通過他我結(jié)識了不少畫壇的朋友如夏葆元、戴敦邦、謝春彥、瞿順發(fā)、彭乃川等人。他對當時海上的美術界了如指掌,稱得上是一位美術圈中的“新聞記者”。八十年代他舉家赴美,定居洛衫磯,屈指算來離鄉(xiāng)背井已有二十五六個年頭了。
在我諸多的畫友中,戴敦邦是比較特殊的一位,我們認識比較早。記得是在郭潤林家中,還有謝春彥先生在座,那時大家都還年輕,他的“陳勝吳廣”已經(jīng)聞名畫壇,隨后他獲得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的亞洲插圖比賽大獎。在永年路他當時的居所里,我見過他的獎狀。他是一位勤奮的畫家,為人敦厚,謙和,真誠,坦蕩。他的藝術充滿靈氣,機智,富有技巧,對古典名著的深刻研究和理解使他的創(chuàng)作形神兼?zhèn)涠叱霎敶S多同類作品一籌。無論他畫“紅樓”“水滸”,都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性建筑,無人出其右。他對民俗文化的廣泛興趣,使他成了仙道神佛界的專家,因此,他作為上海道教協(xié)會的副會長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這幾十年里,除了一些共同參與的藝術活動,我們見面不多,但他的四位公子卻成了我的忘年交,尤其戴紅杰秉承了父親的人物畫品格和戴氏家風,亦與我十分投機,時相往來,飲酒論畫,一如其父。我經(jīng)常參與敦邦一家的家庭晚宴,雖是唯一的外人,卻也是無拘無束。三十多年前,成都大畫家譚昌熔先生慕名拜訪敦邦兄便是我牽的線。那次敦邦兄執(zhí)意要請我們在一家西菜社用餐,大家暢談甚歡,他對我說:“我的運氣比你好,我請你們絕對不要客氣。”如今戴敦邦名滿天下,藝術更加高超,畫如其人,應該是人品的出眾罷。
仇德樹是我又一位難忘的藝術至友,在當年的艱苦歲月里,我們經(jīng)??嗑普撍囍烈龟@人靜。他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居士,性格開朗而隨和,原則性極強。他的藝術都從佛學思想中生發(fā)出萬物裂變的哲學,因而散發(fā)出異常的氣息和光彩。遍尋中西畫品,未見如德樹裂變之作,在現(xiàn)代藝術中可謂獨樹一幟。他在美國獲得成功,也使當年我們共同發(fā)起的草草社成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一個紀念碑。我和德樹結(jié)交數(shù)十年,雖然畫風不同,但相互尊重,常有聚會,稱兄道弟,亦君子之交也。
與成都大畫家譚昌熔的友誼讓我有機會結(jié)交了一批四川藝術界朋友。三十多年前我的學生倪氏兄弟介紹我認識了昌熔兄,他們的老父是成都川劇院退休的舞臺布景大師,而昌熔后來也是川劇院的舞美權威,在成都川劇界無人不曉,更為令人驚奇的是他在美術界的特殊影響,被稱為龍頭大哥。他以前來上海總住在倪老先生家中,每天要畫一大堆畫,倪老是他的老師,他對老師極為尊重。我作為倪家兄弟的老師,使得我和他的關系十分親切,盡管他年齡比我大。在我眼中,昌熔兄可以說是一位傳奇人物。1990年我?guī)怯钊ニ拇ㄓ斡[,一方面去成都拜訪昌熔,另一個目的便是青城山、峨眉山和樂山大佛。星宇是我從小帶大的孩子,后來在華山美校,上大美院,最后在悉尼美術學院畢業(yè),至今定居澳洲。我們住在昌熔寬大而舒適的花園住宅,他十分好客,招待極為周到。他的畫室在當時是十分巨大的,他的畫案寬數(shù)米,長可數(shù)人同時揮毫,而他往往同時畫四五幅六尺八尺的大畫,或作大型長卷,花鳥,山水,人物無所不能,而且極其神速。他的成功在于勤奮,每天早晨天色尚暗,我發(fā)現(xiàn)他的畫室已經(jīng)燈火通明,不知幾點鐘開始,他已經(jīng)在揮毫了。我們每天要外出游覽,記得那天我出去前到他畫室,見他鋪開四張六尺宣開始畫孔雀,等我傍晚回去,見到四幅剛剛完成的大幅牡丹孔雀圖已經(jīng)掛在墻上,復雜繁茂的花卉中孔雀羽毛都用金線勾勒,一絲不茍。他有一套套獨門技法對付不同的刻畫對象,或工筆或?qū)懸?,筆墨酣暢嫻熟,一氣呵成。他性格豪放不羈,完全是川中名士特有的精神境界,如同他們的五糧液、廬州大曲那樣痛快有勁。在他家中能夠感受到龍頭大哥的特殊魅力,他的家從不關門,從早到晚拜訪者絡繹不絕,他不一定打招呼,自管自作畫,來客或閑坐或翻閱,也可以徑自取過紙墨在寬大的畫案上任意揮灑,晚上必有酒局。在那里我結(jié)識了多位成都名家如彭先誠、李華生等人,還有一位馬來西亞的畫商沈哲如先生。因為我應邀為昌熔的畫冊寫了一些文字,還收到沈先生的一筆稿酬。除了畫家,成都商業(yè)局長,廬州酒廠廠長等都是他的座上客。他的畫室里掛有一張很漂亮的云豹皮,以及一些巨大的鹿角,院子里還養(yǎng)了一頭小鹿和幾只小孔雀,還有好些貓和狗。畫室里最引人注目的當數(shù)一幅大張彩色照片,是鄧小平同志在成都畫院觀賞昌熔的作品,小平同志的女兒鄧林在一邊講解著。這張照片也許會讓人覺得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人對他如此敬重的原因。我認為,他的畫,他的人格魅力才是真正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才會受到小平老人的重視,不是每位川中畫家都會有如此的榮幸。在成都期間,有時由他兒子陪同我們,有時他親自陪我出游,每至寺院名剎,主持都會請他留下墨寶,包括我的拙作。在都江堰,當?shù)禺嬙杭爱數(shù)匾话嗝髀犝f譚老到來,都紛紛宴請,因為譚老陪我而來,我當時也被尊為陳老,那時我恐怕還未滿五十歲。四川是一塊神奇而獨特的土地,那里的畫壇與海派有很大的不同,上海畫壇五花八門,像萬花筒,而川派畫家大都具有強烈的地域色彩,整體風格容易辨認,所以他們之間更團結(jié),更接近。昌熔幾次到上海都下榻在空軍后勤招待所,都有北京軍區(qū)的朋友陪同,我都為他約請敦邦、謝春彥、仇德樹、羅步臻、黃阿忠、柏友等許多海上畫壇的老友一起歡聚,每次都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往事如煙,我的良師益友們都是藝海大浪淘沙中閃亮的金子,往事雖然平凡卻難得,從平凡到知名,從聞名到著名,他們都奮斗了一輩子,他們的成就值得后人景仰,他們已經(jīng)青史留名。
顏文梁
林風眠
劉海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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