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缶翁家的兩次綁票案——與吳昌碩孫子吳長鄴一席談



時間:2013/9/14 11:55:23 文章來源:上海采風 文/王琪森 

右起:吳昌碩、王一亭、吳東邁等攝于杭州“西泠印社”

 

  1913年,歲在癸丑。位于杭州孤山之麓、西泠橋畔的天下名社——西泠印社正式成立,公推已定居上海、年屆69歲的吳昌碩為社長。從而標志著吳昌碩正式登上了近代中國書畫金石界領(lǐng)袖的地位。

  一位藝術(shù)大師,將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流派。而一位藝術(shù)領(lǐng)袖,將開拓一個新的時代。吳昌碩自擔綱了西泠印社社長后,不僅使古老的印學煥然一新,而且使傳統(tǒng)的書畫生機盎然,使鐵筆丹青翰墨進入了鼎盛期,從而凸顯了吳昌碩在中國近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的重大貢獻和卓越建樹。然而,坦率地說,我們今天對于吳昌碩的研究遠遠沒有達到其應(yīng)有的藝術(shù)高度和歷史深度。我們是愧對這位藝術(shù)領(lǐng)袖和藝壇大師的。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有了準備撰寫《吳昌碩評傳》的打算,并開始收集有關(guān)資料及采訪藝界前輩。2007年10月,在上海吳昌碩紀念館執(zhí)行館長、吳昌碩先生的曾孫吳越的引薦下,我來到了本市南昌路一條幽靜的弄堂內(nèi),采訪了其父、吳昌碩先生的孫子吳長鄴先生。

  身材魁偉、面容和善的吳長鄴已八十又八,由于是受嚴重糖尿病的困擾,老人的視覺、聽覺均受到了影響。但回憶起那流逝的悠長歲月,老人卻思路清晰、記憶良好、敘述生動,使往事并不如煙,而像一條流淌的清溪,廓清了不少因時間彌久或坊間誤傳所產(chǎn)生的迷霧。其中關(guān)于吳氏家族所遭遇的二次綁票案,就頗有傳奇性。

  吳昌碩先生于1912年正式定居上海后,海派書畫潤格開始大幅的上升,進入了一個高價位期。也就是說,吳昌碩是海派書畫潤格飆升后的第一桶金的獲得者。如1914年上海振青書畫社書畫集第一期載缶廬(吳昌碩)潤例是:堂匾廿(貳拾)兩、齋匾捌兩,楹聯(lián)三尺叁兩、四尺肆兩、五尺伍兩、六尺捌兩。橫直整張四尺捌兩、五尺拾貳兩、六尺拾陸兩等。該潤目下注;每兩作大洋壹元肆角。癸丑正月缶翁七十歲重定。而到了1922年,78歲的吳昌碩重新推出的“缶廬潤格”已是:堂匾叁拾兩、齋匾拾貳兩、楹聯(lián)三尺陸兩、四尺捌兩、五尺拾兩、六尺拾肆兩。橫直整幅三尺拾捌兩、四尺叁拾兩、五尺肆拾兩、山水視花卉例加三倍,刻印每字肆兩,題詩跋每件叁拾兩、每兩作大洋壹元肆角。從此張潤例來看,吳昌碩書畫的價格漲幅是很大的:如原先寫堂匾是28元,而后是42元。原橫直整張,四尺11元2角,而后是42元。吳昌碩自1912年遷至上海,至1927年在上海逝世,在這十幾年中,上海的物價還算是穩(wěn)定的。陳明遠在《文化人的經(jīng)濟生活》一書中曾說:“中華民國成立以后,在上海使用銀圓和國幣(國家指定的幾大銀行發(fā)行的紙幣)。十幾年間,上海銀圓幣值基本上是堅挺的,日用品物價基本上是穩(wěn)定的,沒有出現(xiàn)后來四十年代法幣和金圓券的通貨膨脹和物價飛漲的惡性循環(huán)。”從中可見吳昌碩也是幸運的,他在上海生活時期正是幣值堅挺而物價穩(wěn)定期。當時的一塊銀圓約可以買30斤上等大米,8斤豬肉,10尺棉布,6斤白糖,4斤菜油,訂一個月的報紙或買一到二本書。可見在職業(yè)書畫家中,吳昌碩的經(jīng)濟形態(tài)是相當優(yōu)越的。

  據(jù)吳長鄴先生說:“1913年,經(jīng)王一亭(名震)介紹,他入住了上海閘北北山西路吉慶里的923號,這是一幢新石庫門房。這些房子是由王一亭媳婦娘家人所造,大房東姓錢。房子剛造好,我祖父就住進去了。那年他老人家剛好70歲(虛歲)?!碑敃r缶老的心情頗為愉快,在人生的暮年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之地,遂題齋名為“去駐隨緣室”,表現(xiàn)了他對上海這個“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的情緣認同和隨緣歸屬。
  
是缶翁友人所指使

  無論對于吳昌碩個人,還是對于整個海派書畫來講,吉慶里都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缶老在這里最終完成了暮年變法,從書畫大師成為海派書畫領(lǐng)袖。而“去駐隨緣室”中“少長咸集,群賢畢至”,成了海派書畫篆刻最高的藝術(shù)沙龍。從海派書畫的名家陳三立、李瑞清、沈曾植、朱彊村、曾熙、張元濟、高邕到后起新秀潘天壽、沙孟海、樓邨、諸樂三、錢瘦鐵等時常相聚在此,揮毫潑墨、奏刀治印、吟詩作文,可謂是翰墨飄香,文采風流。

  當時年幼的吳長鄴跟著吳昌碩的入室弟子、家庭教師王個簃讀書。年僅27歲的王老師十分勤奮,每天很早就起床讀書作詩練字,作為學生的吳長鄴也不能偷懶,也是聞雞起舞。吳長鄴至今記得他每天早上醒來,跟著先生在樓下家塾背書時,家中的客堂直至爺爺樓上的畫室已坐滿了求書求畫求印者。有些人為了盡快得到吳昌碩的墨寶印件,哪怕出再多的錢也無所謂,可見缶老的聲名在當時已是如日中天、應(yīng)接不暇。唯其如此,缶老當時的收入相當可觀,成為海派書畫家中的首富。

  晚年的缶老雖然日進斗金,但對自己依然節(jié)儉、生活樸素,而對貧苦親友之難時常慷慨解囊,對受災難民,亦捐款賑濟。這也更造成了其富有的社會印象,于是麻煩來了。

  1926年,正是金桂飄香、菊黃蟹肥的仲秋時節(jié),吳昌碩的三子、吳長鄴的父親吳東邁接到一封沉甸甸的信,拆開一看,頓時十分吃驚。原來這是一封匿名綁票恐嚇信,說吳家大富,今要借10萬大洋用用。最后威脅道,如若不借,別怪不客氣!并附有子彈一粒。沒過幾天,又來了一封匿名信,此信頗為蹊蹺,好像是舉報,說是先前有一匿名信是否收到,我知道是誰,現(xiàn)在不好點穿。他要打算綁架的是吳志源(吳長鄴)。只要到手,昌碩老人最愛其孫,別說10萬,20萬、30萬都肯答應(yīng)。

  已過不惑之年的吳東邁接此兩信后,并沒有聲張,一是老父已83歲高齡,且體弱多病,不能受此驚嚇。二是不能引起家人恐慌內(nèi)亂。他悄悄地找來海上著名書法家、老友劉山農(nóng)商議,然后由劉山農(nóng)去找上海大亨黃金榮。黃當年在南市裱畫店學徒時,曾得到過吳昌碩的幫助和照顧,且與劉山農(nóng)又有交情,盡管當時黃金榮已退出江湖,但一聽吳家有難,馬上表示:其他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但吳家的事我非管不可。于是,馬上派其大徒弟、外號叫“鬧天宮”的徐寶生坐鎮(zhèn)吳家底樓客廳里密切注意情況,排查線索。他起先認為很有可能是在吳家干活的人作內(nèi)線,內(nèi)外勾結(jié),于是嚴格規(guī)定此段時間,小少爺(吳長鄴)不準下樓,只得在樓上住。有一次有位姓駱的書法家,亦是吳家老友來訪,抱了小少爺下樓,吳長鄴至今記得立即被徐寶生大聲制止:“上去!上去!啥人叫儂抱小少爺下樓!”年幼的吳長鄴當時也不知道有人要綁他,只是感到那段時間大人對他看管很緊。

  吉慶里外的轉(zhuǎn)角處有一家茶館,當時孵茶館的都是一些老茶客,但近幾天有兩個操四川口音的陌生人總是坐在一角落處,眼睛盯著吉慶里轉(zhuǎn)。這個情況一傳到徐寶生處,富有辦案經(jīng)驗的徐寶生當即拍板:把這兩個赤佬(家伙)拿下再講。于是,有個人走上去就朝一個四川人身上吐口痰,這引起了爭吵。然后一群包打聽(偵緝)一轟而上,把這兩人拉到馬路對面的馬車行盤問,然后是一頓暴打。兩人只招是來綁架小少爺?shù)模呛稳酥甘?,任憑打得死去活來,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講。后來徐寶生見實在無奈,就命人剝掉兩人褲子,舉起鋒利的剪刀,要動宮刑。見馬上要變太監(jiān)了,這兩人才從實招來。當徐寶生把主使者的名字說給吳東邁聽后,他簡直難以置信,主使策劃者竟是平日和東邁交誼頗深、在缶老推薦下主持海上題襟館日常工作的駱姓書法家。而此人見事敗露,亦逃離上海,并從南京打電話給吳東邁認錯,說自己一時糊涂,兩個徒弟在你處,望能放了他們。

  吳長鄴說,當時他的父親吳東邁不僅放了兩人,還替他們治傷并給了他們回老家四川的路費。駱是四川重慶人,有“袍哥”背景,他到上海闖蕩書畫界時,吳氏父子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他做了對不起吳家的事后,吳家也沒有深究。因此缶老第二年11月29日歸道山后,駱還來吊喪,以表懺悔之意。而寫第二封舉報匿名信者,卻是駱的好友戴克明,因他覺得駱之行為是恩將仇報、為人不齒,故寫信提醒吳家。盡管這封信沒有直接幫助破案,卻使吳家了解了要綁對象是小少爺,從而加強了對吳長鄴的特別保護,使綁架者無從下手。
  
二、持槍綁架乃過房兒子策劃

  1927年那個“楓葉含丹照嫩寒”的初冬時節(jié),一代書畫金石大師吳昌碩(字缶廬)安然駕鶴西歸。在他的畫案上,還留著為其老友、近代詞宗朱彊村所撇的墨蘭。時光的演繹、歲月的積淀、蒼桑的變遷,愈發(fā)凸顯了“缶派”藝術(shù)的絢麗光彩。老人那種雄健、豪放、陽光的筆墨表現(xiàn)形態(tài),不僅為海派書畫、而且為整體海派藝術(shù)奠定了高邁的藝術(shù)走向。

  吳昌碩作為近代藝壇的巨擘,海派書畫的盟主,其潤格收入甚豐。缶老去世后,其三房兒孫輩均分到巨額遺產(chǎn)。王一亭見吳東邁長期伺奉缶老,但在分享遺產(chǎn)上,卻與前二房一視同仁,遂暗地里對東邁講,你一直照顧你父親,這個情況我知道,我會再補貼你一部分。過了一階段,王一亭終于將這部分補貼給了吳東邁。吳長鄴談到此,至今依然有些激動而敬佩地講:王一亭真是君子,他一下子給了我父親27萬2千兩銀子,相當于當時的40萬大洋。王一亭提出,不過這40萬大洋中,你要拿出10萬辦一所昌明藝校。我父親講一切由你安排。這個王一亭是個好人,如果他吃掉這筆錢,我們一點也不知道。想不到他不僅不吃掉,而且連本帶利奉還。

  在有關(guān)吳昌碩的傳記及坊間傳說中,都講王一亭是吳昌碩家的大管家,據(jù)吳長鄴講實際上不是的。王一亭不僅是位海派書畫名家,還是一位大商人、大金融家、大企業(yè)家、大慈善家、大社會活動家。他那么忙,不可能來管理吳家的財產(chǎn)。只是缶老很信任他,將自己的一部分潤格收入交由他保管,王一亭又將缶老的錢用于他商業(yè)、企業(yè)上的投資,并將回報按數(shù)計于缶老名下,最終將這筆巨款交給了吳東邁。

  子以父貴,繼承了大筆遺產(chǎn)的吳東邁,又引起了某些知情人的眼紅,開始策劃起了陰謀。

  機會終于來了。1934年冬,吳東邁用300元大洋包了一條小火輪從上海一路回老家浙江安吉鄣吳村處理吳家老宅房產(chǎn)。吳東邁紳士打扮,身穿名貴的灰鼠皮袍,手持司的克,船上裝滿了各種禮品及大小行李。小火輪先到湖州孝豐縣拜訪親戚,后又到風景優(yōu)美的梅溪鎮(zhèn)見夫人的過房兒子趙介生。 這個趙介生為人熱情,招待周到,還設(shè)了午宴招待吳東邁,席間美酒佳肴,主賓頗為高興。

  午后,小火輪繼續(xù)行駛,想不到剛出梅溪,就見兩條小船迎面快速沖來,那些站在船頭上的人都舉著槍,惡狠狠地大叫“停船,停船,再不停船,老子就開槍了!”當小船一靠近小火輪,綁匪就迅速跳上了小火輪。陪同吳東邁回鄉(xiāng)的表弟莫永祥嚇得渾身發(fā)抖。綁匪用槍指著莫永祥講:“我們請吳先生跟我們走一趟,只要你拿錢來,我們就放人?!彪S后,將小火輪上的禮品、行李搶劫一空,將吳東邁押上小船,揚長而去。小船在水中行了一段,綁匪即棄船上岸。在一座山腳下,綁匪們就迫不及待地坐地分贓。一位綁匪見吳東邁身上的灰鼠皮袍,眼睛馬上一亮,叫著:“脫下!脫下!”綁匪拿起后隨即套在自己身上。

  綁匪們押著吳東邁朝山上的匪巢走去。一開始,吳東邁受了驚嚇,有些不知所措。在爬山的小路上,經(jīng)冷風一吹,腦子開始清醒了,他盤算著當務(wù)之急是如何逃脫綁匪的魔爪。乘著天黑路陡,吳東邁一邊大喘氣,一邊對綁匪說:“我有小腸氣,走不動了。”綁匪對他也無奈,只能叫他跟著慢慢走。轉(zhuǎn)到一個山路岔口,吳東邁趁綁匪不注意,在濃重夜霧中,一轉(zhuǎn)身從一條小路飛奔而去。然后他隱藏在一小山洞中,直到晨光初露時才脫險逃到山下,然后請人幫忙用小船送他到安吉縣政府。

  吳東邁畢竟是大名鼎鼎的吳昌碩之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綁架,這使安吉、孝豐兩縣的政府很沒面子。兩縣的警察局出動了不少警員分頭調(diào)查,但綁匪已作鳥獸散,一無所獲。

  不久,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新春佳節(jié)來臨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孝豐縣的一位警員在大街上作日常巡邏,不經(jīng)意間看見一外貌粗魯之人,卻穿著一件與其身份極不相稱的名貴灰鼠皮袍,倏忽間憶起前不久吳東邁的灰鼠皮袍亦被綁匪擄去。于是緊跟其人,上前詢問,此人回答是干剃頭活的,來此到親戚家拜年。話語間,神色有些慌張。問此皮袍哪里來?價格多少?更是支支吾吾,破綻百出。警員馬上將此人帶到警局。經(jīng)嚴厲審訊后,此人無奈,只得招認本人參與了對吳東邁的綁架行動,而這次綁架的主使策劃者,就是吳東邁太太的過房兒子、那個熱情款待吳東邁衣錦還鄉(xiāng)的趙介生。

  當吳東邁悉知真情后,頗為感嘆。

 

 吳昌碩與子吳東邁夫婦及孫吳長鄴(手抱者)合影

 吳長鄴與其子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