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贊的名字最早為人們關注，是因為那幅名為《出于幽谷 遷于喬木—蔡元培 林風眠》的創(chuàng)作，新穎的畫面，機巧的構想贏得了廣泛的好評，收獲了當年“首屆全國中國畫展”的銀獎。由此，那精心描繪的，幾乎排滿整面墻面，嵌著彩色云母片的古式落地長窗，和兩位文化巨匠的剪影式圖形一起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那面閃著歷史幽光的花窗，有著魂靈的呼吸，就這精彩的一筆，賦以了作品幾許經典。
幾年后，王贊畫了《血濃于水—白求恩》，那是另一番景象的圖畫。沒見過如此笨拙的構圖，沒見過如此傻的畫法，沒見過如此不討好地把畫中的主人公處理成那樣⋯⋯怎么不好弄，就偏這么弄，簡直不可理喻。
一步險棋，一次挑戰(zhàn)，慶幸的是觀眾竟完全接納了這個挑戰(zhàn)，《血濃于水—白求恩》被“正義•和平—反法西斯勝利五十周年國際美術作品展”評為銀獎—王贊沒讓人失望。
山一樣的白求恩的體軀，直逼觀眾的眼睛，大而重的體量在這特定的典型情景里，竟幻化為精神的崇高，和思想的厚重而可觸摸的聯(lián)想。這正是王贊苦心孤詣營構的意象，他知道這里并不需要絮絮叨叨地重述主人公的故事，要的只是瞬間的精確的視覺呼喚，當恰當?shù)囊曈X形象，和觀者早已了然的人文故事在這里交接，互動，催化，觀眾就會自然流暢地，沒有些許兀突和勉強地領受這審美陶冶的過程。好的畫需要懂他的觀賞者，好的畫遇到了懂他的鑒賞者，那是畫者的幸運，也是鑒賞者的幸事，王贊辛苦并幸運著。
再一次被畫壇確認的王贊，人們理所當然地對他寄予更多的期待，若干年后，全國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啟動時，組委會把白求恩的創(chuàng)作任務分配給了王贊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時人好“虛”，言必“清虛”、“空靈”，這當然是至高境界，妙不可言。但王贊卻一根筋地往“實”里走。道具什物刻畫真切精到，屋架門窗描繪一絲不茍，樹木藤蔓，一枝一片交待清晰，畫中的人只要有腳，就要讓這雙腳安穩(wěn)地站在地上，腳踏實地，而地實實在在地向遠處展開去⋯⋯王贊這種對于“實”的交待的熱情，幾乎成了嗜好，用工用力近乎奢侈。他讓畫上出現(xiàn)的一切，盡可能地營造得真實可信，讓畫中人生活在一個可信賴的空間里。這種其實并非真實的真實手段，讓我想起了好萊塢電影人的高招，用十分“真”的態(tài)度去講述一個令人信服的“假”故事，這是王贊的“笨拙”的智慧，或者說是一種智慧的“笨拙”。
王贊喜歡用滿構圖，一如他的不趨“虛”而取“實”，不趨“空靈”而取充實飽滿， 與其說這是藝術的，毋寧說這是人生的，與其說這是物化的，毋寧說這是心靈的。然而，這是需要很好的藝術修為的。在《天光》里，特別是在巨構《白求恩》里，我們看到了他是如何把畫上的主體，區(qū)分層次，把立體壓縮轉化為平面，有序妥帖地組合在畫面里，飽滿而通透，豐富而有條不紊地組成“和而不同”的小世界的。年輕時，我曾從事工藝美術研究工作，接觸過好些民間藝人，那是些真正的雕刻大師，石雕的，木雕的，一塊（或一根，一段）原料到他們手里，總是盡可能少地把材料去掉，而盡量多地把材料留存下來，他們通過鏤雕、圓雕、高浮雕、淺浮雕，以及線雕的各種手段，按照需要去處理很復雜的人物和場景關系，作品雖然凹凸不平，但用手輕輕按去你就會感覺到，那些最凸出處都相對均勻地散布在一個平面上（或一個球面上，如“牛腿”）。這會兒，在王贊的畫上我看到了這種景象，這是一件精心的 “雕刻品”，仿佛民族傳統(tǒng)藝術的精血流經這里，民族藝術的血脈里應該不只是流著“文人”的血，“民間”有著更為豐厚的資源。
王贊不遺余力地建造著大體量的“實”，同時他也殫思積慮地營構著小面積的“虛”。王贊的畫，一般總是滿滿當當，有時，會滿到命懸一線，幾近閉塞，但是，仍然鮮活著，可謂置于死地而后生，這里的王贊猶如兵家布陣，顯出了好手段。這些面積不大的“空洞”，“虛白”有時被擠在一角，化作由墻頭望去的綿綿山巒迷失在天際；有時像碎片撒落，成樹木枝葉交疊的空隙，影影綽綽；有的則是蜿蜒的小路；有的只是一帶彌漫的山嵐。因為有了這些不大的“它們”，畫面得以有了呼吸，氣息得以流動起來，軀體有了脈搏的跳動，一燭之光，通體剔透。這里的“虛”是“實”延伸，是實的“虛”，一種可觸摸的“虛”，不是那種全盤烏有的蒼白，江湖術士“忽悠”的噱頭。這里大小、實虛，相輔相成，王贊虔誠地向黃賓老，向李可染致敬。
或許是秉性使然，也可能和他喜歡畫大幅巨幛有關，王贊的筆墨是大筆墨的構架，堅守著用筆筆鋒的藏露、提按，弱化了線行中的抑、揚、頓、挫的小變化，而取單純地繪象造型的主功能，盡可能控制著筆墨自我表現(xiàn)的欲望，傾力于整體的起、承、轉、合的經營合作，是一種偏移了習慣的“一筆見濃淡” 的整體筆墨觀，這會讓人再一次念及黃賓虹、李可染來。
王贊畫中的人物有一種儀式感，越往后越發(fā)明顯。王贊受過最完備的學院教育，無須懷疑他具有很好的寫實繪畫的基礎本領，對于他，要精確地描繪一個對象，應該沒有太多的困難，但是，相當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畫上，再沒有了那種在嚴格意義上寫實的人物了，即便是對人寫生的習作，畫上的人，像，但那形總有些偏移，或叫走形，是沒能力把它搞得更準確些？顯然不是，不是不能，而是不為。他在尋找他內心里從眼前那個“真實”脫胎出的那個更理想的“形”，在王贊看來，它更有意味，更有故事。
王贊畫的《白求恩》里，王贊所追求的那種大型壁畫的儀式感，彌漫在畫中，隱約飄拂著的只有宗教圣像才有的神圣靈光，精神的訴求和形式的貼切，如此完美，無法剝離，用初級ABC來審讀這樣的作品，被嘲弄的只能是不諳世故的畫者自身了，這種附著作者心智密碼的象意是很容易被人誤讀的，這無疑會給鑒賞品讀提出更高的要求 。
不要忘記，王贊幾年前的博士論文是《中國傳統(tǒng)人物造像寫形法則研究》。
這是一次心靈的造訪，在白求恩等諸多文化巨匠的肖像里，我們感受作者對精神崇高的敬仰，激越情懷的心儀。去苗寨、去雪域、去河姆渡，隨王贊在《天光》《高原紅》在遠古的原生態(tài)的自然里，尋覓人性的本真。在他精心編織的妙曼詩化的佛性幻境里，放逐遠離紅塵的貪婪和奸詐的希冀，企盼安祥平和的溫情，在《香溢橄欖壩》《天香開茉莉》的純靜里，安頓那腔心有不甘的憧憬。這是一個多面立體的精神世界，一個真實的善良靈愧，和許許多多良善的普通人一樣。
讀畫是讀心，讀人。畫家描繪著大千世界，但在這背后，真正被描繪的是畫家自已，那么真實，那么寫實。
劉國輝
2011年3月，時日本海嘯已第八天
于杭州長樂軒
劉國輝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中國畫藝委會副主任，著名畫家。
王贊 國難殷血漠北路——莫樸 墨筆紙本 364×200cm 200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