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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聯(lián)合國中文日|漢字:中國人的審美自修課

時間:2024/4/20 21:32:33  來源:藝術中國

  撰文_ 張渤婉 

  2024年4月19日,不僅是春季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谷雨”,同時也是第15個“聯(lián)合國中文日”。

  2010年,聯(lián)合國新聞部(現(xiàn)全球傳播部)為促進聯(lián)合國六種官方語言的平等使用,鼓勵文化的多樣性,啟動“聯(lián)合國語文日”。同年,聯(lián)合國聽取了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基于國內專家論證后的建議,將“聯(lián)合國中文日”定于每年的中國節(jié)氣“谷雨”這一天,以頌揚倉頡造字的功勛。

圖片來源:聯(lián)合國

  相傳,黃帝于春末夏初發(fā)布詔令,向天下宣告?zhèn)}頡造字成功。《春秋元命苞》中這樣評價倉頡:“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語,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淮南子.本經(jīng)》中這樣記載倉頡造字:“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睗h字的誕生終結了初民不可記載和傳播的歷史,傳說中天帝對此非常感動,命令天兵天將下了一場粟米稻谷之雨。后人為紀念倉頡的杰出貢獻,將這一天命名為谷雨,成為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一個?!奥?lián)合國中文日”選在谷雨節(jié)氣這一天,是對中國文化有溫度的解讀,也是對漢字悠長歷史之起源的溫情回望。

  漢字是世界上唯一傳承至今仍高度發(fā)展、廣泛使用的不基于字母體系的表意文字?!皞}頡造字”說賦予了漢字起源以頗具東方韻味的英雄式的開端,河南安陽發(fā)現(xiàn)的十余萬片甲骨文則證明了早在三千年前,漢字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文字系統(tǒng)。無論是民間傳說還是可考證的文物,都指向了漢字源遠流長的歷史和從未間斷的演進過程。

  漢字是中華文明的載體,宛若一條綿延不斷的長河,連接起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古人和今人。如同李白詩中所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使用同樣的文字使得我們有機會在詩詞中和古人對話交流,在鐫刻文字的器物上領略數(shù)千年前的興衰成敗。悠久文明的熏染和遼闊幅員的滋養(yǎng)讓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能從更廣闊的時空中擷取智慧,在朝代更迭的故事里洞見崇辱利害,在光陰來去之間體會須臾與永恒,在山河草木的流轉間完成對美的觀察和體驗。

  作為世界上歷史最為悠久的象形字,漢字自誕生之初便攜帶著繪畫的屬性。甲骨文中的“象”字是一頭大象的側面寫實簡筆畫——碩大的耳朵,又長又卷的鼻子,圓滾滾的肚子——比起上古先民用符號進行的模糊表達,此時的漢字已經(jīng)通過繪畫的手段完成了文字與意思的精準對應。字與畫的相互依存關系,不僅體現(xiàn)在甲骨文的創(chuàng)造方法中,也存在于中華文化的共同價值觀中。當我們評價一幅中國畫時,詩、書、畫、印是相輔相成的重要元素。當我們衡量一個人的文藝素養(yǎng)時,琴、棋、書、畫是缺一不可的研習科目??梢哉f,漢字起源的方法論和中華民族傳承數(shù)千年的文化內核共同印證了“書畫同源”是漢字文化圈如影隨形的藝術創(chuàng)造法則。

  朱光潛在《談美》中談到木商、植物學家和畫家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tài)度。木商由古松想到建造房屋并以此牟利,這是實用的態(tài)度;植物學家由古松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這是科學的態(tài)度;而畫家只把古松當作一幅畫來欣賞,沒有意志欲念,也不追求條理因果,這是美感的態(tài)度。相類似的,作家、文字學者和書法家對于漢字也存有三種態(tài)度——作家由漢字想到遣詞造句、撰寫文章,這是實用的態(tài)度;文字學者由漢字想到文獻史料、論文專著,這是科學的態(tài)度;而書法家只把漢字當成藝術品,沉浸在獨立自足的世界里,憑借直覺去審美,在客觀的一撇一捺之中找到主觀欣賞的錨點,這是美感的態(tài)度。用實用的態(tài)度、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漢字固然有其價值,以美感的態(tài)度去覺察漢字同樣可貴。

  美感的態(tài)度幫助我們在書法作品中識別出同一個字的不同書寫方法,并思考其中的優(yōu)劣;美感的態(tài)度使我們留意到筆畫點線面的構成,去體會背后的情緒和技藝;美感的態(tài)度帶著我們沖出實用的枷鎖,全神貫注地以直覺的本真去面對具有精神性的漢字書寫,并從中獲得審美的快感。如果說,美的感知是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高尚乞求之一,那么,在日常書寫和欣賞中實現(xiàn)了審美過程的漢字使用者則向通往高尚之路更近了一步。

  漢字“書畫同源”的繪畫屬性給予漢字使用者一套獨有的審美對象。每一個字,每一首詩,都可在書寫創(chuàng)作后給人們提供深思的材料。貢布里希曾說:“中國人參悟的過程就是連續(xù)幾個小時沉思默想,在心理確定一個觀念以后抓住不放,從各個方面去反復觀察,這是東方人的精神訓練,他們對此的重視程度超過了西方人對運動或體育訓練的重視程度?!币簿褪钦f,中國的書畫不僅僅是裝飾品或是對生活的記錄和再現(xiàn),而是虔誠的藝術家畢恭畢敬創(chuàng)作的精神訓練素材,成為人們參悟的支點,為人們求索智慧和靈感搭建臺階。

  在漢字的眾多類型中,美術字是和美的欣賞關聯(lián)最為緊密的。對于普通的文字書寫而言,美感是文字功能的副產(chǎn)品;對于美術字而言,美感則是主要目標。美術字在漢字表達意思作用的基礎上,經(jīng)過工藝加工成為一種裝飾紋樣,變成建筑、服裝、飾品、器具、布料的一部分。

  漢字美術字的歷史源遠流長。在商代早期,青銅器上銘刻的甲骨文族徽圖樣就開始了中國美術字的征程。隨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鳥書和蟲書從自然中找到靈感,豐富了此時活躍變化中的漢字字型。到了漢代,篆書和早期隸書在瓦當藝術中施展拳腳,文字裝飾的領域也從青銅器、陶器來到了建筑和簡牘。接下來的魏晉和唐朝,飛白審美扶搖直上,從民間技藝走向宮廷皇家,在碑文中留下用審美創(chuàng)作書畫的佐證。

  殷商族徽:三千年前的Logo設計

  中國美術字的故事,還要從甲骨文時代講起。商代中期開始,青銅器上出現(xiàn)了具有圖像特征的族徽文字,用以區(qū)分不同族氏。族徽的出現(xiàn)基于當時已經(jīng)成型的甲骨文文字系統(tǒng),是介于文字和圖像之間的一種符號化的標識,結合了包羅萬象的創(chuàng)意來源,比如對人的認識,對自然的好奇心,對禮儀、戰(zhàn)爭、生死的領悟等等。

  族徽有很強的辨識度,是在審美意識的驅動下,對漢字筆畫運用了拆解、挪移、重組等技巧創(chuàng)作而成的。當時,同一個族徽的圖像化表達通常是穩(wěn)定不變的,字的造型、排布方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這也與今天Logo設計的穩(wěn)定性相一致??梢哉f,早在三千年前,美術字設計已經(jīng)伴隨著中國文字的誕生而開始萌芽,并在初始階段就到達了相當?shù)母叨取?/p>

“亞長”銅鉞 攝影:張渤婉

  河南安陽殷墟博物館專題展廳“長從何來”展示了一系列于2000年搶救式挖掘的“亞長墓”出土文物。墓主人亞長是商代的一位部落首領,約35歲時在戰(zhàn)爭中身亡。“亞”是商代高級武官官名,“長”代表商的一個重要部族?!皝嗛L墓”出土文物中大部分青銅器的表面或內壁清晰可見銘文“亞長”:象征軍事權力的銅鉞兩面的柄部都刻有銘文“亞長”;體態(tài)健壯肥碩的水牛形動物紋飾牛尊在頸部下方和器蓋內壁均有銘文“亞長”;飲酒用象紋銅觥的器蓋內壁及器底內壁均有銘文“亞長”。將族徽刻畫在青銅器上,讓一系列的禮器、祭器、食器、酒器擁有了一致的符號,在不同的形態(tài)和功能中獲得了形式上的統(tǒng)一,是疊加在器物之美其上的和諧之美。

“亞長”牛尊 攝影:張渤婉

  透過青銅器上銘刻的族徽標識,仿佛可以看到戰(zhàn)馬踏破滔天風沙而來的英雄正氣,旗幟上的族徽調動著將領和戰(zhàn)士們的斗志,喚醒他們?yōu)椴柯錁s光殊死搏斗的雄心壯志。美感驅使的圖像化漢字創(chuàng)造自此展開篇章。

  春秋戰(zhàn)國鳥蟲書:中國以漢字為藝術品的開端

  從殷商到春秋戰(zhàn)國的這段時期,不僅是中國歷史上文字鑄造的重要階段,同時也是中國書法史上字形嬗變最為活躍的時段。文字的物質載體從青銅器擴展到陶器、簡牘,典雅俊美的篆書也逐步演進為形體規(guī)整的樣貌,形成橫平豎直清晰的外輪廓,更顯靜態(tài)美感。方塊字的外形特征自此成為漢字的獨特稟賦。

  鳥蟲書是由春秋戰(zhàn)國時期篆書發(fā)展而來的美術字。盡管叫做鳥蟲書,裝飾的內容不光有鳥,還有龍、鳳等其他動物,也未必一定包含鳥,可以是鶴類等與鳥有相似特征的動物。學者林素清總結鳥蟲書有“筆畫拉長、豎筆彎曲;某些偏旁拉長或更換位置;增加裝飾性筆畫”三個典型特征,并將其概念擴大為“春秋戰(zhàn)國美術字”。

  考古學家劉敦愿認為在這個時期,文字的符號化已經(jīng)很普遍,繪畫性基本消失,鳥蟲書的繁復花紋裝飾是人為的添加,是裝飾藝術影響文字書寫的一種回光返照。郭沫若也肯定了鳥蟲書作為漢字藝術的啟蒙地位:“于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文飾也,其效用與花紋同。中國以文字為藝術品之習尚,當自此始?!?/p>

圖片來源:第一文物修復研究院

  國家博物館館藏“宋公欒”青銅戈1936年出土于安徽壽縣,刻有六字鳥蟲書銘文“宋公欒之造戈”,其中,正面四個字,背面兩個字。這幾個字的字型修長,豎向的筆畫做拉長處理,在轉折處制造封閉空間并涂黑,“之”字重復運用了優(yōu)美的不同弧度和長度的曲線,“宋”字與“公”字添加了宛若獸首的裝飾元素。在統(tǒng)一的空間內巧妙地排布點、線、面,讓整體形態(tài)平衡、穩(wěn)重,局部細節(jié)不失靈動,在體現(xiàn)宋景公君王莊嚴的同時,將主觀審美意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漢代瓦當:有限空間里的無限創(chuàng)意

  瓦當,是中國古建筑的重要構件,指的是覆蓋陶制檐頭筒瓦前端的遮擋,起到保護防水、排水以及固定上方瓦片的作用,以延長建筑的使用壽命。班固《西都賦》有云:“雕玉瑱以居楹,裁金璧以飾珰?!笨梢姡敃r的人十分關注屋檐椽頭的裝飾是否美觀。除去實用的功能,瓦當也是工匠們用文字和圖案加以美化,提升建筑整體美感的主要方式。

  瓦當?shù)墓δ軟Q定了瓦當正圓形的形狀。確定了的形狀將瓦當文字的創(chuàng)作空間限制在規(guī)定的空間內部。在既定的圓形中體現(xiàn)巧妙的創(chuàng)作,既是瓦當文字的困難所在,也是瓦當?shù)莫毺孛缹W價值所在。

圖片來源:西安瓦當藝術博物館

  瓦當美術字的形式多元,常見的大部分為四字瓦當,但也不乏二字瓦當。西漢早期道教圣地黃山宮建筑用“黃山”瓦當,中心以一圓鈕作為視覺中心,“黃山”二字分別在上下部分隨形就勢,“山”字以弧形作兩側裝飾,以網(wǎng)格線作為底部根基。整個畫面構成中,既有橫線、豎線、弧線、斜線,也有矩形、平行四邊形、圓形、不規(guī)則弧形。瓦當使用的圖像元素豐富而不凌亂,且在較小的空間內沒有產(chǎn)生筆畫的粘連和互相干擾,這對工匠的審美和技藝都有一定的要求。

圖片來源:中國古代瓦當藝術,楊力民編著

  瓦當文字也常與其他美術字形式結合使用。有一例“千秋萬歲”瓦當,圓心正中有一個小圓,同心圓的環(huán)形區(qū)域再被等分為四份。在周圍的四個格子內分別以鳥書和蟲書寫著“千秋萬歲”,圓心小圓內部繪制鳥形紋樣。也就是說,瓦當藝術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格式,能將更多的文字圖形創(chuàng)意方式包容進來。

  漢代瓦當是美術字的一方舞臺,為匠人們的創(chuàng)意提供了數(shù)量龐大的展示空間。堅實的物質載體使得瓦當文字隨著建筑穿越風雨侵襲和朝代更迭,來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先人如何在圓圈之中醞釀巧思,又如何用文字的筆畫線條配合建筑形體共同呈現(xiàn)美感。

  唐代飛白:源自工匠的漢字美學再造

  唐代張懷瓘《書斷》卷上:“飛白者,后漢左中郎將蔡邕所作也。”飛白,是在寫大字時因著墨不周,不經(jīng)意中出現(xiàn)的露白情況。相傳,蔡邕觀看工匠以谷穗編織而成的草帚刷墻,草帚的尖峰高低錯落,在墻上形成一條條的空白,從而產(chǎn)生了飛白書的靈感。飛白的字形較大,表演性很強,字字張揚,不適宜于長篇文字的書寫,僅適用于匾額等有限場合。

  飛白書起源于東漢,卻在魏晉時期逐步盛行起來。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是此時著名的飛白大家?!捌滹w白,猶霧穀卷舒,煙空照灼,長劍耿介而倚天,勁矢超忽而無地,可謂飛白之仙也。”這是唐代李嗣真對王羲之飛白書法的評價。以煙和霧形容飛白,體現(xiàn)了飛白書縹緲浪漫的意境。

圖片來源:河南博物館藏拓片

  唐代是飛白書的顯赫時期。歷經(jīng)唐太宗、唐高宗兩位擅長飛白的皇帝,天資聰穎的武則天耳濡目染,去嵩山拜謁周靈王之子太子晉時,留下了飛白題額“升仙太子之碑”6個大字及碑文2123個字?!缎彤嬜V》稱:“凜凜英斷,脫去鉛華脂粉氣味。”提額每個字的起筆之處都有仙鳥立于飛白字體之中,特別是“升”字與“仙”字,多只小鳥點綴其間,姿態(tài)各異,有的和筆畫融為一體,有的則單獨作為裝飾元素,靈動飄逸,纖巧細膩。鳥兒環(huán)繞字間形成的意境和文字的意思相輔相成,而筆畫行進之中的絲絲露白更添瀟灑自在的韻味。

  如同神秘的漢字發(fā)明傳說一樣,中國美術字的一次又一次的萌生也總是攜帶著超越時代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的先人善用增減,伸曲,挪移,變化的藝術技巧,將充盈、均衡、多變的漢字美感充分展現(xiàn)。宗白華曾說:“書法是節(jié)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的構思,成為反應生命的藝術?!睒酚趨⑽蛏c自然的中國人,在漢字欣賞和創(chuàng)造中找到源源不斷的思維素材,共同塑造了有韌性的中華文明,也成就了我們別樣的東方智慧。

  陸游詩云:“清明漿美村村賣,谷雨茶香院院夸”。谷雨之后,雨水驟長,浮萍生發(fā)。戴勝鳥停靠在桑樹之上,布谷鳥提醒著農(nóng)民播種的時節(jié)。在這個春意盎然的節(jié)氣里,我們感受到了自然的生機與活力,也透過殷商族徽、戰(zhàn)國鳥書、漢代瓦當、唐代飛白體驗了漢字造型之美、結構之巧和意境之深。愿我們能像春天的田野一樣,帶著對漢字的熱愛與敬畏,不斷耕耘,在漢字的世界里播種希望,收獲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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