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4/3/29 21:39:30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看畫,有看畫的感受,那是從直覺中而來的審美沖動,在不同的圖式里,恍若有了新奇的遇見。讀畫論,所產(chǎn)生的閱讀快感,是看畫的補充,在古人典雅的文字之間,腦海里浮現(xiàn)古人的筆墨,精心摹畫的、逸筆草草的,以不同的形態(tài),沾溉我們的心田。有時,古人飛揚的思緒,藏著天地之理,在描述中見到比畫幅還要廣闊的世界,在闡釋中體悟到比色彩更豐富的生命語言。從這個角度讀畫論,自然會有多重的收獲。這一點,張晶的體會更為深刻。
作為當代著名藝術(shù)評論家和學(xué)者,張晶對古代畫論的解讀具有代表性。他站在文化的立場閱讀不同歷史時期的畫論,不去以古人的言辭對應(yīng)畫家的筆墨勾勒,而是在傳統(tǒng)文人的藝術(shù)陳述里,理順中國美術(shù)的精神由來?;诖耍c美術(shù)史論家過于具體的觀察與思索有了不同。于是,我們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代畫論十九講》中,看到了一位諳熟中西藝術(shù)史的學(xué)人,對古代經(jīng)典畫論的詩意闡揚。
“十九講”,有其自身的章法。從魏晉南北朝顧愷之的《論畫》《魏晉勝流畫贊》、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姚最的《續(xù)畫品》、謝赫的《古畫品錄》、舊題蕭繹的《山水松石格》,到唐代王維的《山水訣》《山水論》、杜甫的題畫詩、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張璪的繪畫理論、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從五代荊浩的《筆法記》,到北宋黃休復(fù)的《益州名畫錄》、劉道醇的《圣朝名畫評》、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董逌的《廣川畫跋》、蘇軾的畫論,郭熙、郭思的《林泉高致》,南宋鄧椿的《畫繼》,庶幾為中國古代畫論的名篇佳作,也是中國古代畫論的代表。
張晶具有全球藝術(shù)視野,他眼中的中國古代畫論不僅是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遺響,而且是世界級的文化精華。從時間到空間,中國古代畫論一直呈現(xiàn)著中華民族的精神風度和人格理想。張晶像一個考古學(xué)家,在矢志不渝的挖掘過程中,有了許多驚異的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這種發(fā)現(xiàn)對現(xiàn)實有啟示。
張晶評析宗炳的《畫山水序》就是基于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不擬錙銖必較地串釋文本,而是折其重要觀念加以闡發(fā)”。他在宗炳“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的精神規(guī)劃中,看到了人的心胸澄明。他認為,宗炳發(fā)揮了老莊哲學(xué)中的“虛靜”觀念,并將其納入審美的范疇。同時,老子的“虛靜”沒有提出對象化的“映物”,而宗炳則直接談到虛靜心胸的對象化。進而張晶強調(diào),“宗炳超越于《老子》而達于美學(xué)之境,還在于把‘含道’的主體心胸與山水之象直接聯(lián)系起來,從而明顯地具有了審美的性質(zhì)”。顯然,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演奏的是中國文人畫的序曲,也證明中國文人畫理論是從山水畫之中醞釀而成。
解讀中國古代畫論,謝赫的《古畫品錄》是繞不開的。他的“氣韻”說,一度被文人畫家奉為神明,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對“氣韻”說有著不同的理解。直至宋元,對“氣韻”說的解讀更為豐富。張晶是有多學(xué)科修養(yǎng)的現(xiàn)代學(xué)人,他認為,謝赫的“氣韻生動”是對繪畫的根本要求,也是品評畫作等次最為重要的標準。他引用黑格爾的話來印證他的判斷:“在這類題材描繪中使人感到興趣的不在對象本身,而在這種顯出生氣的靈魂,這種有生氣的靈魂單憑它本身,不管它出現(xiàn)什么事物身上,就足以適合每一個心靈健康而自由的人的胃口,對他成為一個同情和喜悅的對象?!睆埦дJ為,黑格爾的“顯出生氣的靈魂”,與謝赫所說的“氣韻生動”是完全相通的。
謝赫的繪畫“六法”是中國古代畫論的重要建構(gòu),“氣韻生動”列在“六法”首位,是對繪畫的根本要求。有人對“氣韻”說感到茫然,覺得過于神秘。其實,謝赫的“氣韻生動”與黑格爾的“顯示出生氣的靈魂”,恰是精神還鄉(xiāng)與人格屬性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也是郭若虛“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fù)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的神會所在。
與謝赫有著漫長時間跨度的南宋鄧椿,在他的《畫繼》里寫下了一段耐人尋味的話:“畫者,文之極也。故古今之人,頗多著意。張彥遠所次歷代畫人,冠裳太半;唐則少陵題詠,曲盡形容;昌黎作記,不遺毫發(fā)。本朝文忠歐公、三蘇父子、兩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巖,以至漫仕、龍眠,或評品精高,或揮染超拔。然則畫者,豈獨藝之云乎?難者以為自古文人,何止數(shù)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將應(yīng)之曰:‘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
鄧椿所講的“文”,既有翰墨的淵深,也是對一個人綜合修養(yǎng)的概括,是知與識的結(jié)合。有了這樣的“文”,對畫的領(lǐng)悟才會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才能從畫工畫的法度里分身,才能懂得“盈天地之間萬物”的畫之“道”。
對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張晶的體會似乎更大、更深、更透。郭熙是北宋畫家,深得宋神宗的賞識,《宣和畫譜》所載御府所藏就有30件之多。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都有詩文描述自己對郭熙畫作的觀感?!读秩咧隆钒ā吧剿?xùn)”“畫意”“畫訣”“畫題”“畫格拾遺”“畫記”。按《四庫全書》鑒別,前四篇為郭熙所作,后兩篇為郭思所作。郭思對全書做了周詳?shù)恼砗妥⑨尅!读秩咧隆方沂玖酥袊媱?chuàng)作的規(guī)律,內(nèi)涵豐富,其中的“三遠”說具有典型性。
在張晶看來,“三遠”說是中國畫的技術(shù)要領(lǐng),更是中國畫的理論命題?!叭h”說中的“平遠”,是中國畫“遠”的精神境界的直接體現(xiàn)。我們可以把“平遠”理解為“平淡天真”之遠,這里的“遠”,不是視線之內(nèi)的景物排列,而是“計白當黑”筆墨功能的勃發(fā)。一幅山水畫,或許沒有縱深的視覺效果,對觀者而言,那會心的一瞥,會在內(nèi)心深處映現(xiàn)出美的化機,可以感受到“平淡天真”之遠的藝術(shù)魅力。張晶也認定,郭熙的“平遠”不僅僅是山水畫的透視方法,是有深刻的思想背景的。他引用徐復(fù)觀的話進行強調(diào):“‘高’與‘深’的形相,都帶有剛性的,積極而進取的意味?!健男蜗?,則帶有柔性的,消極而放任的意味。因此,平遠較之高遠與深遠,更能表現(xiàn)山水畫得以成立的精神性格。所以到了郭熙的時代,山水畫便無形中轉(zhuǎn)向平遠這一方面去發(fā)展。郭熙對平遠的體會是‘沖融’‘從?!?,這正是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脫時的狀態(tài),正是莊子、魏晉玄學(xué)所追求的人生狀態(tài)?!?
對杜甫、蘇軾的“畫論”,張晶也表現(xiàn)出異常的關(guān)注,做了細致的挖掘和富有個性的解讀。杜甫是偉大的詩人,他在詩作里多次表達對中國畫的認知,其中包括對畫作、畫家的理解。張晶詳細分析了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等詩歌作品?!稇蝾}王宰畫山水圖歌》中“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兩句,引起張晶的思考。他認為,這是這首詩的點睛升華之筆,是杜甫題畫詩美學(xué)內(nèi)涵的精華之處。在有限的畫面中,讓人感受到無限的境界,生發(fā)出無盡的遐想。從這里,我們對“咫尺萬里”就有了深層次的體悟,進而看到中國美學(xué)的一個重要命題?!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肥嵌鸥︻}畫詩的著名篇章。“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如夢如幻,亦真亦幻的意境,把山水畫的魅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張晶提出過“審美驚奇”的范疇建構(gòu),他認為,驚奇感是審美主體在心理上轉(zhuǎn)入審美狀態(tài)的重要關(guān)捩。這一點,他在杜甫的題畫詩中得以印證。
蘇軾畫論,也是具有“審美驚奇”美學(xué)力量的精神成果。蘇軾是文人畫的代表人物,他關(guān)于中國畫的論述具有典型性,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張晶認為,蘇軾的《王維吳道子畫》一詩,最能體現(xiàn)他的文人畫立場。他稱贊吳道子的畫,卻認為吳道子是“畫工”,其畫作有“工”無詩,而王維的畫是有詩意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他把詩意看成畫的根本。蘇軾具有詩書畫全才,他畫畫,是一種蕭散的生命行為,因此對吳道子法度森嚴、造型逼肖的人物畫,覺得刻板,與蕭散的生命行為似乎不一致。他稱贊吳道子的畫,是建立在文人理性的一面,“畫工”畫講求“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他自己畫畫,是自我愉悅,去法度,鐘情于中得心源的筆墨趣味,援書入畫,想入非非。
中國古代畫論的理論命題宏闊、淵深,與傳統(tǒng)哲學(xué)、文論,相輔相成,一些深刻而尖銳的要義,需要我們逐條分析,取得精髓,為我所用。張晶是學(xué)養(yǎng)深厚的學(xué)人,他借助更多的知識成果、更多的方法,對中國古代畫論做了符合實際的分析和論斷,讓我們在熟知未必真知的古代畫論里,在張晶建構(gòu)的理論命題中,再一次感知古人的智慧和古代畫論的文化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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