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10/26 20:31:56 來源:解放日報
大師檔案
豐子愷:1898年11月生,浙江桐鄉(xiāng)人,原名豐潤,法號嬰行,在繪畫、文學、翻譯、音樂和書法等領(lǐng)域具有很高的造詣。曾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主席、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等職,1975年9月逝于上海。
訪談嘉賓
豐南穎1959年生于上海,豐子愷長子豐華瞻的長女,自幼在祖父膝下長大。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后出國深造,獲碩士學位。著有《回憶祖父豐子愷——長樂邨的往事》(與妹妹豐意青合著)等。
汪家明1953年生于山東青島,先后任山東畫報出版社總編輯,三聯(lián)書店副總經(jīng)理、副總編輯,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黨委書記、社長,著有《立盡梧桐影——豐子愷傳》等。
陳星1957年生于浙江杭州,杭州師范大學資深教授,弘一大師·豐子愷研究中心主任,著有《豐子愷漫畫研究》等。
在他之前,中國沒有人這么畫畫;在他之后,雖然模仿者甚眾,但沒有人達到他的高度。他畫的是漫畫,卻極少諷刺,而是以寥寥數(shù)筆,畫出世間萬象,因而被稱為“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家”。
他是豐子愷。從小,他就被脈脈溫情所包圍,暖意來自父母家人,來自恩師李叔同,來自諸多友人同道。而他,更是以溫柔悲憫之心看待萬物,落到筆下便是充滿詩意的生活場景??此漠嫞瑴I在眼中,暖在心頭。
豐子愷曾說,“入師范學校是偶然,學畫是偶然,達到現(xiàn)在的生涯也是偶然?!倍T多偶然的關(guān)鍵點,是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遇到了老師李叔同,使他不僅在繪畫、書法、音樂上受教,更在為人處世上得益匪淺。
豐子愷稱贊李叔同是“十分像人的一個人”,對老師畢恭畢敬,甚至極力模仿老師行事做派。比如,老師穿布衣,他也穿布衣;老師常無言靜思,他也少言;老師太陽入山便眠,他也早睡。友人們戲言,豐子愷成了弘一法師的影子了。
作為文藝大家,豐子愷篤信要做好藝術(shù),先要做一個好人。他認為,人的生活可以分為三層,一層是物質(zhì)生活,二層是精神生活,三層是靈魂生活。他自謙腳力小,不能追隨弘一法師上三層樓,只能先停留在二層樓,但常勉力爬上扶梯,望望三層樓。他說的“望望”,在孫女豐南穎眼中,就是修煉一顆愛心,愛人也愛物。
如今回憶起這位老人,人們會想到他的童心。豐子愷曾說:“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jù),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shù)與兒童。”他的心里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讓他直到老邁,都保持著孩子般的天真與熱情。
人們還會想到他的赤誠。他只要聽到老師李叔同作詞的《送別》,便會沉思不語,每每熱淚盈眶。他給孩子們講故事,有時嗚咽不能成聲??措娪啊饵h的女兒》《烈火中永生》,他會淚如雨下。
人們更會想到他的畫作。成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一彎明月、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幾個茶杯和茶壺,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友人相聚后的心境。他的畫作充滿溫暖的韻味,還讓人豁然開朗,明白美好的事物都藏在日常生活中,只要有心就能發(fā)現(xiàn)。
不管時間如何流逝,豐子愷這個名字不會消逝。人們會常常想起他,就像他評價老師李叔同那樣,想起“十分像人的一個人”曾經(jīng)來過。
家
高淵:提到豐子愷,很多人會想到長樂邨。在上海陜西南路上這個鬧中取靜的住宅區(qū),他一住就是21年,直到1975年去世。他對長樂邨很滿意嗎?
豐南穎:我的祖父祖母,我們家鄉(xiāng)石門話叫公公婆婆,他們生于動蕩年代,一生輾轉(zhuǎn)遷徙,1949年到上海后,就沒再離開。先住在西寶興路,后來搬到福州路。1954年公公看中了長樂邨的這個三層樓房子,用好幾根金條頂了下來,公公很滿意,覺得空間足夠了。
二樓有一個室內(nèi)小陽臺,陽臺中部呈梯形凸出,三面有窗。這是公公的書房,白天陽光普照,夜晚可觀星月,他為書房取名“日月樓”,還詠出“日月樓中日月長”的句子,在這里直到終老,是他一生中居住最久的地方。
高淵:你幾歲開始住進長樂邨?
豐南穎:我和妹妹意青跟長樂邨93號的緣分,從出生就開始了。因為父親豐華瞻在復旦大學外文系任教,他和媽媽原來住教工宿舍。媽媽懷了我之后,公公擔心郊區(qū)的醫(yī)療條件,特地要求父母住到長樂邨待產(chǎn)。
我們的名字都是公公起的,我生在南風徐徐的6月,公公希望我像父親一樣聰穎,就叫南穎;妹妹生在春節(jié)前夕,公公說春天已在意料和向往中,所以叫意青。我出生后不久,隨父母住回了復旦,一歲時保姆突然離開,爸爸媽媽忙于上班,只好將我送到了公公婆婆那里。
高淵:在你的記憶中,祖父有著怎樣的生活習慣?
豐南穎:他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晚上七點半左右睡覺,早上四點天沒亮就起身,先吞下前夜準備好的一小包大黃,就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公公喜歡早上工作,他說早上精神好,就怕沒事做。
我和妹妹很好奇他早上如何工作,有一次也在天不亮時就起床,長樂邨中鴉雀無聲,公公在日月樓里鋪開白宣紙,先用碳木條打底稿,簡單地構(gòu)思布局一下,用毛筆和水彩筆作畫,十幾分鐘就畫完,放在一邊晾干,接著畫下一幅。直到陽光射進房間,弄堂漸漸嘈雜,他才停止工作。
這時,阿姨會端來早飯,一般是咸豆?jié){和大餅油條。之后,公公看書或抽著煙遙望窗外,陷入沉思。他的酒量很大,除了上午喝茶,其余時間都以酒代茶,小碟子里通常是豆腐干或花生米,也會有點時鮮貨,比如新蠶豆、冬筍和菱角等。他最愛喝紹興黃酒,偶爾也喝其他酒。
空閑的時候,公公會給我們講故事,有時邊講邊畫,畫完就團一團,丟進字紙簍里?,F(xiàn)在想起,覺得那些小畫扔了真可惜。
高淵:你跟祖父之間是怎樣的情感?
豐南穎:我一歲時初到長樂邨,公公照管了我?guī)讉€月,就寫下《南穎訪問記》,滿紙都是濃濃的愛意:“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xiàn)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
幾個月后,爸爸媽媽接我回復旦,公公非常不舍,他寫道:“從此家里沒有了生氣蓬勃的南穎,只得像杜甫所說,寂寞養(yǎng)殘生了?!备改附?jīng)常帶著我去長樂邨,但我每次離開,都讓公公茶飯不思,后來父母只能送我到長樂邨常住。
因為公公婆婆年事已高,老保姆英娥阿姨也老了,父母又雇了一個保姆專門照看我。但我最愛纏的還是公公,長樂邨93號是我幼年的天堂,那里總是充滿了歡笑聲。
高淵:豐子愷一生行跡多處,家鄉(xiāng)石門灣的緣緣堂很有名。緣緣堂是他自建的,有何緣由?
汪家明:他的母親早年在豐家老屋后面買了一塊地,但家里的染坊和薄田收入只夠糊口,無力蓋房。豐子愷結(jié)婚后,孩子生得很密,拖家?guī)Э谠谕獾乇疾?,也沒多少剩余。他30歲那年回家奉母時,老屋已經(jīng)衰敗,這時他已名聲在外,收入漸漸多起來,造屋的念頭便由母親心里生了出來。
緣緣堂建在石門灣這個古風的小市鎮(zhèn)中,豐子愷不為它穿洋裝,構(gòu)造是簡潔明快的中國式,還自繪中式家具圖樣,讓木工打造。1933年春天建成后,這里成了豐子愷的“桃花源”,每天的生活可用8個字概括:飲酒讀書寫文作畫。
高淵:這樣神仙般的生活,后來是怎么被打斷的?
汪家明:豐子愷在緣緣堂里悠然自得地住了將近5年,1937年秋,日軍已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當時豐子愷正在畫《漫畫日本侵華史》,他想把日軍暴行都畫下來,一頁圖畫配一頁說明,讓后人記住。
那天中午,豐家十口人在吃午飯,忽然聽到飛機聲,只見一架偵察機在小鎮(zhèn)上空兜了一圈。沒多久,又聽到飛機聲,緊接著便是轟炸和掃射。在這場轟炸中,小鎮(zhèn)上被炸死30多人,傷者無數(shù)。
當時,緣緣堂是石門灣最高大的建筑,豐子愷擔心它成為下一輪轟炸的目標,當晚就帶著全家躲避到鄰村去了。隨后,他們一路往西逃難,途中消息傳來,說緣緣堂已毀于戰(zhàn)火。等到抗戰(zhàn)勝利,豐子愷回到老家,看到的是一片廢墟和草屋,緣緣堂了無蹤跡。
高淵:在豐子愷心中,緣緣堂占有怎樣的地位?
汪家明:可以說分量極重。首先,這個名字的來源,跟弘一法師密切相關(guān)。1926年,法師云游經(jīng)過上海,豐子愷請法師為自己的上海寓所命名。法師讓他把喜歡的字寫在許多小方紙上,團成紙球撒在釋迦牟尼像前,然后隨便取出二個,打開一看,居然都是“緣”,當即請法師寫了一幅橫額,裝裱后掛在墻上。后來家鄉(xiāng)的新屋建成,便沿用了這個名字,只是原來字幅較小,他請馬一浮先生題寫了大幅“緣緣堂”,掛在屋內(nèi)正中。
另一方面,閑居緣緣堂那幾年,是豐子愷一生中較安定的階段,更是他事業(yè)的豐收期。緣緣堂被戰(zhàn)火毀去后,豐子愷曾多次刻骨銘心地悼念它,寫了一系列文章,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辭緣緣堂》《還我緣緣堂》等。
1985年9月,緣緣堂在石門灣原址重建,一切仍按舊制,正廳高懸的匾額,依然是馬一浮先生的手筆。緣緣堂回來了,而它的主人已長逝,只有他的作品還在世上流傳,這是藝術(shù)家生命的延續(xù)。
師
高淵:豐子愷這個名字,一直跟李叔同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是怎么結(jié)緣的?
汪家明:豐子愷出生在浙江北部的石門灣,他小時候上私塾,后來改為小學堂,父親早逝,母親聽從一位當高小校長的親戚指點,讓他去杭州投考,一舉考取了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
那時候,豐子愷是個膽小老實、多愁善感的鄉(xiāng)下小孩,對新環(huán)境很不適應(yīng)。但對一位老師非常崇敬,就是教音樂、圖畫課的李叔同。這位李先生上課與眾不同,總是早早地端坐在講臺上,當上課鈴響起,站起身向?qū)W生們深深一鞠躬,開始講課。
一開始,有些調(diào)皮的學生看別的書,或者把痰吐在地上,以為李先生沒看見。但到下課時,李先生會用很輕但很嚴肅的口氣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等同學們都出去了,李先生又用同樣的語氣說,下次上課不要這樣,說完微微一鞠躬。這種嚴肅的氛圍,有一種特殊的威懾力,被說的學生大都臉上發(fā)紅,以后再也不敢了。
高淵:把音樂和圖畫課教得這么嚴肅,李叔同可謂一絕。這么不茍言笑的一位老師,為何能贏得學生們的心?
汪家明:李叔同有一大特點,不管做任何事都極嚴肅極認真。對學生來說,這是一種特殊的魅力。而且他學識淵博,雖然只教音樂和圖畫,但在學生心目中,他的國文、英文、歷史等都比專職老師更精通,而且還擅長書法和金石,所以他是學校里最權(quán)威的教師。
高淵:在李叔同眼中,豐子愷是個好學生嗎?
汪家明:李叔同先教音樂,很快豐子愷的圖畫課也改由他教。有一天晚上,豐子愷有事去見李叔同,告退時,李先生鄭重地說:“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學生當中,從來沒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這句贊揚的話,對一個17歲的少年來說,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幾十年后,豐子愷回憶起那次談話,曾說:“李先生的這幾句話,確定了我的一生。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的關(guān)口,因為從這晚起我便打定主意,專心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shù),永不變志。”
高淵:可以說,沒有李叔同,就沒有漫畫家豐子愷。但李叔同對豐子愷的影響,并不僅限于繪畫上?
汪家明:在學校里,豐子愷跟李先生學繪畫、音樂,課余還跟李先生學日文,因為當時西洋畫的理論和材料,大多是通過日本引進的。師生間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讓豐子愷能夠更全面地了解李叔同。
李叔同確實是豐子愷的藝術(shù)導師,但更大的影響在精神層面。那年寒假,李叔同去虎跑寺斷食三周,回學校后開始茹素。1918年春,他皈依佛教,字“弘一”,同年夏天放下教務(wù),正式在虎跑寺剃度出家。
出家前,李叔同把身邊之物分贈多人,豐子愷得到了美術(shù)方面的書籍,以及李叔同在俗時的所有照片。這些照片豐子愷珍藏多年,后毀于戰(zhàn)火,所幸他已復印出版。當李叔同成為弘一法師后,他們表面上的師生關(guān)系已了,但在精神世界里,李叔同一直是豐子愷的導師。
高淵:精神層面的影響,關(guān)鍵在哪里?
汪家明:李叔同出家時,豐子愷剛滿20歲,佛學對他的影響還不大。但如何做人,人到這個世界上來是為了什么,李叔同給了豐子愷巨大的影響。
可以說,李叔同在年輕的豐子愷需要導師時出現(xiàn),是豐子愷精神饑渴、求知欲最旺的時候,給他以甘泉和糧食的人,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寫的人,他始終活在豐子愷的心中。
畫
高淵:就像老師李叔同,豐子愷也是難得的藝術(shù)全才。但后人提到他,首先想到的還是他的漫畫,李叔同在這方面對他有多大影響?
陳星:豐子愷自幼喜愛繪畫,但在遇到李叔同之前,他只懂得臨摹。在李叔同的啟迪下,他的心靈受到了藝術(shù)的熏染,自此主導著他的創(chuàng)作。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叔同是他藝術(shù)心靈的啟迪者。
高淵:除了李叔同,豐子愷在漫畫上還受過誰的影響?
陳星:有一位日本漫畫家竹久夢二,對豐子愷的畫風影響深遠。在當時日本人的印象里,竹久夢二最著名的是“美人畫”。但讓豐子愷一見傾心的,是他早期的漫畫,其特點是調(diào)和了東西洋畫法,而且有著豐富的詩趣。
竹久夢二的漫畫并不以諷刺滑稽見長,而是探求深沉而嚴肅的人生滋味,豐子愷稱之為無聲之詩。在畫風上,竹久夢二喜歡書寫立意新奇的題字,筆下很多人物不畫眼睛,這些都對豐子愷產(chǎn)生了啟發(fā)。
必須指出,豐子愷后來對日本漫畫有過深入研究,其他一些日本漫畫家對他的影響也不能忽視,如蕗谷虹兒、北澤樂天、岡本一平、小川芋錢等。
高淵:1924年豐子愷發(fā)表了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很多人認為這是他發(fā)表的第一幅漫畫,因此說他“出道即巔峰”,這屬實嗎?
陳星:1921年冬,豐子愷從日本留學歸來,第二年初夏去上虞白馬湖的春暉中學任教。有一次開校務(wù)會,他把同事們的倦怠姿態(tài)畫了下來,貼在自家門后獨自欣賞,內(nèi)心頗覺有趣,就此開始勤奮作畫。
他的漫畫陸續(xù)在校刊《春暉》上發(fā)表,時間是早于《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后者發(fā)表在朱自清、俞平伯等合辦的《我們的七月》刊物上,立即引起了眾多讀者的關(guān)注,其中有一位是鄭振鐸,他開始向豐子愷索畫,發(fā)表在自己主編的《文學周報》上,放在十分顯眼的位置,還起了欄目名“子愷漫畫”。
1925年底,文學周報社出版了漫畫集《子愷漫畫》,豐子愷就此走上了藝術(shù)家起飛之路。
高淵:很多人說豐子愷是中國現(xiàn)代漫畫的鼻祖,在他之前中國沒有漫畫,這話有依據(jù)嗎?
陳星:這要先看“漫畫”一詞的由來。北宋晁以道文中就有“漫畫”,后來洪邁文中也有,但他們指的都是一種鳥。清代也有“漫畫”二字,但同樣不是指畫種,而是“隨意畫就”的意思。
很多學者包括我的早期論著,都認為“漫畫”在中國指一個畫種的起點,是鄭振鐸將豐子愷畫作冠以“子愷漫畫”之時。連豐子愷本人都說,“漫畫二字,的確是在我的畫上開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稱,卻是別人代定的?!?
后來經(jīng)過考證,早在1904年上海《警鐘日報》上發(fā)表的畫作,就冠以“時事漫畫”的名稱,后來《民國日報》還發(fā)表過“方生漫畫”,但那些作品社會影響不大。直到“子愷漫畫”出現(xiàn),“漫畫”一詞才普及起來。
說豐子愷是中國漫畫的鼻祖,是不科學的。首先,就“漫畫”名稱出現(xiàn)而言,此前就有;就此種畫而言,具有漫畫性質(zhì)的畫古時就有;豐子愷的老師李叔同不僅提倡漫畫,還創(chuàng)作漫畫,只不過李叔同稱之為“諷刺畫”。但是,豐子愷在中國現(xiàn)代漫畫史上的特殊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高淵:對豐子愷漫畫的藝術(shù)特點眾說紛紜,有說小中見大,也有說弦外余音,你認為怎么概括最貼切?
陳星:只要所見又有所感的事物,豐子愷都能畫出富有人生意趣的畫作。在我看來,他在漫畫上最大的獨到之處,是“意到筆不到”。
他的漫畫人物大多沒有眼睛,有的甚至連耳朵、鼻子和嘴巴也不畫。這當然可以說受了竹久夢二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這是豐子愷所信仰的藝術(shù)觀。豐子愷說過,“作畫意在筆先,只要意到,筆不妨不到,有時筆到了反而累贅。”他畫臉不畫細部,認為這樣夠了,如果把五官都畫上,反而使觀者沒有想象的余地,減弱了感染力。
其實“意到筆不到”之說,在中國古代早已有之。豐子愷的繪畫觀念,深受傳統(tǒng)美術(shù)理論的影響,因此他說,“用寥寥數(shù)筆畫下最初所得的主要印象,最為可貴。”
高淵:豐子愷是書畫一體,研究他的畫,不能不研究他的字,應(yīng)該怎么評價他的書法成就?
陳星:豐子愷是畫家,也是書法家。他的畫自成一家,他的書法同樣別具一格,源于北魏、兼及章草,舒展有度、布局妥帖,給人由衷的歡喜。這方面深受李叔同的影響,他曾在老師的指導下,認真臨摹過《張猛龍碑》《龍門十二品》《魏齊造像》等。豐子愷很看重書法,認為它是最高的藝術(shù)。
豐子愷漫畫的整體布局和內(nèi)容旨要,如果沒有題畫之書的配合,絕不會有現(xiàn)在大家公認的成就。他的漫畫與書法,就像同時墜地、共同成長的一對孿生兄弟。
高淵:豐子愷之后,很多人都在模仿他的畫作,但得其精髓者寥寥,這是什么原因?
陳星:這些年來,確實有很多人在模仿他的畫風。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得其皮毛,首先是仿畫易,仿字就難了。更重要的是,豐子愷的藝術(shù)成就是其人品和學識的綜合體現(xiàn),這就更難學了。他的白馬湖同事朱光潛曾說,豐子愷渾然本色,沒有一點世故氣。
心
高淵:豐子愷一生畫作無數(shù),在世時就出版了近50本漫畫集。其中,6冊《護生畫集》可以說畫了一輩子,顯得尤其特殊,這個系列承載了怎樣的情感?
汪家明:豐子愷這一生,無論是藝術(shù)還是信仰都追隨李叔同。1927年,豐子愷正式從弘一法師皈依佛門,法號“嬰行”。皈依后,他與老師一起規(guī)劃了勸人愛惜生命,戒除殺機的《護生畫集》,由老師配詩寫字,自己作畫。
為了避免引起誤會,豐子愷多次解釋說,他畫《護生畫集》,不是說要保護一切動植物,否則連開水都不能喝,因為水里有無數(shù)微生物,燒開豈不是把它們都煮殺了?他的目的是勸人去除殘忍心,長養(yǎng)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世。所以,“護生者,護心也”。
高淵:后來這個《護生畫集》系列,成了他們師生間一輩子的約定。
汪家明:1939年弘一法師60歲時,豐子愷在逃難途中畫成60幅“護生畫”,寄到福建,請法師書寫詩詞,這就是《續(xù)護生畫集》。法師回信說:“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
當時日寇兇殘,豐子愷難料生死,得此重托十分惶恐,回信說:“世壽所許,定當遵囑?!比f沒想到,三年后弘一法師竟在泉州圓寂。接到消息時,豐子愷正在遵義收拾行囊準備遷往重慶,他一個人靜坐數(shù)十分鐘,發(fā)愿除了完成護生畫外,再為老師造像100尊。
高淵:這個約定最終是什么時候完成的?
豐南穎:到20世紀70年代初,《護生畫集》已經(jīng)出版5冊,只差最后一冊就完成承諾了。當時處于“文革”時期,再加上年老力衰,公公擔心能否完成第六冊。記得那時他對我們說,做事一定要徹底做好,古人言“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意思是說造一座高山,哪怕只差一畚箕泥土,也是不成功的。于是他每天清晨抓緊畫護生畫,提前完成了最后一冊的100幅畫。
這是他在有生之年,所盡的最后一簣之功。1979年,弘一法師百年誕辰之際,畫冊在香港出版。盡管世壽未許,公公沒能親眼看到,但他忠實履行了對恩師銘心刻骨的諾言。
高淵:雖然很早就隨弘一法師皈依,但他始終沒有出家,這是什么原因?
豐南穎:公公的信佛,是信佛教宗旨,并不在于形式,他對于形式甚至是厭惡的。公公曾向我們解釋和尚和居士的區(qū)別,他說居士在家修行,不必拋棄家庭,他還說他自己不念佛經(jīng),并非吃全素,還離不開酒,嚴格說來,只能算半個居士。
公公的慈悲和護生并不拘于形式,他以自己修心為主。但有些底線,他是堅持不突破的。他曾告訴我們,精制的羊羔皮質(zhì)柔軟細膩、毛色白潔,好看也保暖,可是來源非常殘忍,這樣制作出來的衣服再好,他也不要碰。
公公說,弘一法師出家后到我們家來,公公請他坐在藤椅上,他把藤椅輕輕搖動,才慢慢坐下去。后來見他每次都如此,公公請教緣由。弘一法師說,藤椅的間隔里可能有小蟲子伏著,突然坐下去,會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再慢慢坐下,好讓它們走避。公公對此很感慨,他說這是真正的慈悲。
高淵:是否可以說,中年之后的豐子愷,已經(jīng)慢慢超然物外了?
豐南穎:確實如此,所以他對友人作古始終是冷靜對待的。他不驚惶,不慟哭,但會以回憶往事來懷念老友,我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拔母铩敝?,聽到老舍投湖自盡的消息,公公淡然地說:“死就死吧。”過后,他反復說起抗戰(zhàn)時期他與老舍在重慶的來往,以及為老舍繪畫寫字的往事,看得出他對老友的深深不舍。
公公又名豐仁,小名慈玉,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仁義慈善者。他有著一顆博大的仁愛之心,以身作則并宣傳提倡仁愛之道,呼吁大眾愛護人,也愛護世上所有的生靈。
愛
高淵:祖父對你和妹妹的愛,主要體現(xiàn)在哪里?
豐南穎:公公對我們非常關(guān)心,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言傳身教。他首先要求我們做事認真,不論大事小事都要一絲不茍。他讓我們幫他裁剪大張的宣紙,教我們紙邊要剪得直,可我們常裁得跟狗啃了似的,公公笑話我們剪得“花里千國”,這是石門話,就是不整齊的意思,然后幫我們一起將紙邊修剪整齊。
公公要我們從小做好吃苦耐勞的準備,小時候吃飯時,公公經(jīng)常一邊吃青菜根,一邊對我們說:“咬得菜根,百事可成?!?
他還要求我們發(fā)展好奇心和獨立思考,凡事多問一個為什么。有一次公公問我們,人們常用“風景如畫”來描述美景,又用“栩栩如生”來稱贊好畫,到底是畫好還是實景好呢?他總是很耐心地啟發(fā)我們思考,不要盲目跟從。
高淵:祖父對你是隔代親,他對其他家人也如此親切嗎?
豐南穎:公公和婆婆是典型的舊式包辦婚姻,洞房花燭夜才見面。婆婆家是書香望族,公公家只是勉強糊口,但婆婆毫無嬌驕二氣。公公是個有責任心的好丈夫、好爸爸,所以婆婆覺得她的一切付出,都十分值得。
爸爸雖然是長子,但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前面都是姐姐。他出生后不久,公公發(fā)表了成名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這是他事業(yè)上的轉(zhuǎn)折點,家境從此漸漸好起來。爸爸是在溫情中長大的,養(yǎng)成了忠厚老實、寬宏大量的性格。
爸爸幼年時是公公呵護的對象,青少年時承公公庭訓,在親情之上加上了師生之情,成年后又加上了親密的友誼,就像公公在《兒女》一文中說的,“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
高淵:大凡看過豐子愷畫作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有一顆溫暖的心。對待家人之外的人,祖父是怎樣的態(tài)度?
豐南穎:公公的溫情絕不只對家人,在我們家長期幫傭的英娥阿姨,是公公婆婆從石門灣帶來的,公公將她視為自家人。英娥阿姨有高血壓,公公要她每天保證午睡,他自己能做的事,絕不麻煩英娥阿姨。
有一天英娥阿姨早起買菜,突然中風去世。公公婆婆非常悲傷,她無兒無女,喪事就由我家操辦,公公為她在龍華殯儀館租了半個大廳,除了我們家人和親朋好友,還請來了英娥阿姨的妹妹全家。公公說,多年來英娥阿姨一直照顧我們,這是一點回報。
高淵:作為畫家和書法家,祖父常被求畫求字,他對這些人會不會心生厭煩?
豐南穎:公公一向真心待人,不論認不認識,是否經(jīng)友人介紹而來,只要喜歡他的作品,他都有求必應(yīng)。公公對來訪者一向?qū)捜荩袝r會說幾句幽默的評語。有個客人總是沒話找話,實在無話可說了,就坐在那里看公公吐煙圈,而且總是留下吃飯,酒足飯飽后才帶著公公的書畫打道回府。等他一走,公公笑著對我們說:“爛屁股終于走了?!钡麓卧賮恚廊恍δ樝嘤?。
高淵:對人如此,他又是如何對待動物的?
豐南穎:他喜歡養(yǎng)貓,有幾張照片是跟貓合拍的。照片上,公公在寫文作畫,貓咪安安穩(wěn)穩(wěn)地蹲在他肩上,甚至坐在他戴著氈帽的頭上。他養(yǎng)過好幾只貓,有一只白貓叫“白象”,一只黃貓叫“貓伯伯”,我兒時印象最深的,是那只黑白相間的大獅子貓阿咪,它頭頸的白毛像雄獅的鬃毛。 下轉(zhuǎn)16版
(上接第9版 )公公的一幅畫作中,曾將那只“貓伯伯”入畫,“文革”中被硬說有影射之嫌,受到了野蠻的批斗。但公公的愛貓之情從未減弱,他說跟貓咪玩一會,會忘記一切懊惱,還說他的身體雖然老了,而心還是跟兒童時代差不多。為此,他情愿做一個“老兒童”。
高淵:1975年9月,祖父因病離世,他走得是否比較突然?
豐南穎:應(yīng)該說,也突然也不突然。那年暮夏異常悶熱,公公發(fā)燒幾周不退,起先只是感冒癥狀,漸漸地發(fā)現(xiàn)他夾菜、寫字有困難,后來他的右臂抬不起來,右肩也不太能動了。
9月14日,我們姐妹照常去華山醫(yī)院看望公公,他說話清楚起來,精神也好多了,我們心里寬松了一些。萬沒想到那是回光返照,第二天中午放學回家吃飯,聽到了公公離世的消息,我們頓時淚如雨下。
公公的一生幾度浮沉,經(jīng)歷了多次生離死別。但公公一直教導我們要做一個好人,謙虛禮貌,尊重他人,既信任他人,也被他人信任。因為只有做好人、與好人們交往,人生才會被溫暖包裹。
高淵:祖父的為人和作品,總是充滿著溫暖人心的力量。他的這份力量,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豐南穎:這份獨特的力量,來自家庭,來自恩師,來自閱歷,來自思考,更來自信念。
公公是家中第一個男孩。全家上下都對他呵護備至。他的父親教他讀書認字,也教他品酒吟詩賞月的名士風度,父親去世后,母親堅持讓他接受良好的教育,漸漸培養(yǎng)起文人特有的溫文儒雅、從容和善的氣質(zhì)。
上學后,他有幸得到李叔同、夏丏尊等老師的喜愛和栽培。尤其李叔同先生對他的影響極深,是公公一生的導師。這樣的環(huán)境鑄就了祖父的溫暖慈悲,讓他總能用悲憫的心靈,去看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公公受佛教“四大皆空”的影響很深,但他熱愛這個五彩繽紛的繁華世界。他不甘寂寞、關(guān)心萬物,從不悲觀厭世,更不愿過青燈古佛的生活。他的漫畫和散文,總是以最純真的眼光去觀察,以最純凈的心靈去體驗。
直到生命終點,他依然保持著一顆純凈透明的童心,一如既往地尋覓著人生的暖意。作為公公的后代,我們都覺得這是他的作品魅力所在,更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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