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8/20 23:03:22 來源:中國文化報
《大暑記事》 鐵揚 著 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
畫家鐵揚新出了《大暑記事——鐵揚藝術(shù)散文隨筆集》一書。如同他的畫一樣,鐵揚的文字從來樸實之至,可是,又時有石頭擊水而漣漪不斷的意味,即常常能點醒我們沉淀于心中的共鳴卻又不太說得清楚的一些心緒。所以,有些篇目我不止讀了一遍。
書中篇幅較多的是寫鐵揚的交往。人之交往常常無以計數(shù),可是,那些記得住的、值得寫下來的,就大抵屬于生命中的緣分了。鐵揚心目中最有分量的無疑都是與藝術(shù)維系在一起的人。
首先,是藝術(shù)道路上的啟蒙者。少年鐵揚記住了柳野青老師,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言傳身教,更重要的是鐵揚得到了一種難以企及的“特殊待遇”。老師有一稀罕物,是當年八路軍戰(zhàn)士送給他的一盒從敵人手里繳獲的進口蠟筆。每當學生做課堂圖畫作業(yè)中只要冒出了一點藝術(shù)天分,柳老師就慷慨“獻出”蠟筆,讓學生用來著色??墒?,這種“特殊待遇”并不常見,偏偏鐵揚每次做作業(yè)都有份。于是,理所當然,他的作業(yè)也就屢屢成為示范品,被夸獎畫得有層次。多少年后,柳老師對鐵揚感慨:“我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比我畫得好!”為師者有此慧眼和胸襟最是難得,也令人感佩。此外,鐵揚還記得另一位領(lǐng)路人——武志波老師。武老師懂戲,讓鐵揚領(lǐng)略過舞臺上演了好戲的絕妙感覺——“出大風頭”。事隔多年,鐵揚再遇武老師,他卻已認不出自己曾教過的得意門生,而且,其臨別的告誡竟是“少出風頭,出大風頭要倒大霉”。這讓鐵揚有了現(xiàn)實如戲的真切感觸。
其次,是可敬的大學師長。1960年,鐵揚從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畢業(yè),而后也在此執(zhí)教過,因而對母校的老師有著難忘的回憶。例如孫宗慰先生,他當時是教油畫的,卻會提問學生有關(guān)中國毛筆的問題:“中國毛筆有幾種?什么叫做‘七紫三羊’?”當然,也會提油畫筆的問題,從而讓學生牢牢記住了這位看重工具、材料和技法的好老師。再如李宗津先生,他對色彩極講究,經(jīng)其點撥,學生多有徹悟。即使到了上世紀70年代后期,李先生進入生命的晚期,作畫時對顏料的要求也依舊苛嚴如初,這給鐵揚留下了特別的印象。畢業(yè)時呈現(xiàn)的舞臺設(shè)計是每位畢業(yè)生的心血之作,可是,鐵揚遇上了剛剛留蘇歸國的一位導演,她要求立馬修改,年輕氣盛的鐵揚堅決不改。后來,那出戲在北京民族文化宮禮堂上演,周恩來總理出席觀看,演出獲得了不少好評。于是,這位導演轉(zhuǎn)而對鐵揚刮目相看,在請吃夜宵時還對鐵揚說:“我還真有點喜歡你!”從最初藝術(shù)處理上的意見分歧,到最后由衷承認和賞識學生的藝術(shù)才華,師生就成了諍友。
再次,是個性各異的藝術(shù)家朋友。相識不一定會是好友,而只有意氣相投或打心里佩服的,才有可能成為所謂的畏友。周昌谷是浙江美術(shù)學院的教師。1954年,他在25歲時就以國畫《兩只羔羊》獲得國際金獎。鐵揚因為父兄均在杭州,每每探親就抽暇去畫家那兒請教。一個已是成名的藝術(shù)家,一個還是尚未畢業(yè)的藝術(shù)學子,坐在一起卻能無拘無束地談藝論道,心氣相通,這是何等投緣的事情。鐵揚至今不忘周昌谷在藝術(shù)上的真知灼見,諸如“畫可以有漫畫,字(書法)可不能有漫字”。周昌谷還把他在最受煎熬年代里刻制的雞血石用章和“云晴龍去遠,月明鶴歸遲”的書法條幅慷慨贈予年輕的鐵揚,這是多么難得的真友情!鐵揚得以一見如故的藝術(shù)家朋友中還有周思聰、李明久等,他們之所以堪稱朋友,并非因為交往有多頻繁,而是他們在藝術(shù)觀、人生觀等方面高度契合,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真實寫照。
與普通人的交往也是鐵揚藝術(shù)散文中耐讀的部分?!洞笫钣浭隆芬晃闹谐霈F(xiàn)的農(nóng)村女模特兒西,在電影拍攝鏡頭面前的樸實、本真與自然,令鐵揚不由得懷疑學院派的表演學是否處處管用。《為我燒炕的女孩》中的西芹,這個十幾歲的女孩不愛說話,卻有看畫的“眼睛”,因而一開口竟有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見地?!惰F匠山》中的二丫頭是農(nóng)村的廣播員,畫家覺著她并不喜歡自己的畫??墒牵绢^對畫作《鐵匠山》的評點卻成了畫家的真正知音:沒有人能畫好鐵匠山,可是,您畫得像是鐵打的一樣穩(wěn)重。臨別時,雖然不舍,藝術(shù)家還是把心愛之作給了二丫頭。
最后是“神交”的異域藝術(shù)家。鐵揚心里有一些從未謀面過的外國藝術(shù)家,猶如靈魂摯友。譬如,他偏愛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俄裔美國畫家尼古拉·費遜。機緣巧合,鐵揚在上世紀90年代到訪費遜的母校,看到他在1909年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收卷心菜》,隨后就對這位被列賓認定是“當代最天才的畫家”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費遜確實有才,從列賓美院畢業(yè)時就贏得了羅馬大獎,翌年榮膺慕尼黑國際大展的金獎。由此,費遜得以在1920年受邀參展匹茲堡卡內(nèi)基國際大展。奇怪的是,如今不僅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已難覓費遜的作品,而且,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芝加哥藝術(shù)學院博物館里也無費遜的一席之地。出于好奇,鐵揚索性趕往美國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小城,那里有費遜親手建造的故居,也有一些他的原作。此外,鐵揚還遠赴費遜的出生地喀山,尋訪費遜學習和工作過的學校,參觀韃靼斯坦國家博物館,終于看到了若干幅費遜的油畫代表作,從而由衷地佩服這位油畫大家。鐵揚心心念念的外國畫家還有海默修依、諾爾德、伊沢洋……他們都無不觸動過鐵揚的心弦。
鐵揚的散文當然非常“散”,如煙往事、畫余思緒、旅途屐痕、人生感悟等,他都會涉筆。值得注意的是其寫法上孜孜以求的特殊層次感。鐵揚的藝術(shù)涉獵異于不少畫家同行,因為他最心儀的是執(zhí)棒指揮音樂會,其次是要當個作家,最后才是當專業(yè)畫家。這樣的愛好組合,如果將順序倒過來,倒也可以讓我們對其文本有一種特殊的閱讀感:先是具體的人物、場景與事件,宛若看畫;再是文字鋪墊的仿若可以馳騁聯(lián)想的空間,一切都是可感的,卻又因為文字而顯得有點朦朧或活泛,常常是一種連綿且往返的意義生成過程;最后,則仿佛有一種出現(xiàn)了又馬上消失了的聲音之流,你“聽到”了又消失了,進而會體會到某種微妙幽深的意味。我相信,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鐵揚對藝術(shù)散文的一種個性化的再定義。
(作者系北京大學藝術(shù)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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