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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綠水間，有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

　　春天里，騎著馬到郊外春游，這在隋唐時期，已經(jīng)成為人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帧?/p>

行進(jìn)在山間的“游人”?！睹骰市沂駡D》（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張畫，畫的是什么？很多小伙伴會說，肯定就是一群人走進(jìn)大自然，去游玩了。

　　但是，畫里這一群人，并不是在旅游，而是在逃難，你信嗎？

　　好，接下來，我們就來一起入畫，探一探里邊的秘密。

　　大唐皇帝，南下四川

　　這幅畫名叫《明皇幸蜀圖》，作者是盛唐到中唐時期的李昭道，作為皇室成員，他跟父親李思訓(xùn)都是出色的畫家，兩人被后人合稱“大小李將軍”。

　　看了這張畫的色彩，很多人馬上會想到《千里江山圖》。沒錯，這兩張畫同屬中國畫里的“青綠山水”。

　　相比后者，《明皇幸蜀圖》的內(nèi)容更加華麗，除了石青、石綠，還大量使用泥金入畫，這類繪畫又被稱為“金碧山水”。

《明皇幸蜀圖》。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整幅作品，縱向高度為55.9厘米，橫向長度為81厘米，現(xiàn)在藏于中國臺灣的臺北“故宮博物院”。

　　跟《游春圖》不一樣的是，這張畫有一個鮮明特點(diǎn)——畫里人物身份很明確。里邊的主角是“明皇”，也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唐玄宗和他的妃嬪、臣子們?！睹骰市沂駡D》（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畫面里的人群，就是李隆基帶著他的嬪妃和一幫大臣在山間行進(jìn)。身穿紅袍的人就是唐玄宗。他胯下騎的馬“發(fā)型”很特殊——馬鬃被分為三段，被稱為“三花馬”或“三鬃馬”。

　　當(dāng)時，這種馬只有皇室貴族才能乘坐，是高貴身份的象征。唐太宗墓室里的“昭陵六駿”，出行時也都把鬃毛梳理成“三花馬”或“五花馬”。

“昭陵六駿”之什伐赤、特勤驃。《昭陵六駿圖》（局部）。作者/趙霖，來源/北京故宮博物院

　　畫面上半部分的大部分畫面，被陡峭的山峰占據(jù)。看到這種地貌，我們很容易想到李白《蜀道難》里的描述：“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p>

　　這種艱險的地形條件下，橋面逼仄、水流湍急，馬兒在鬧情緒。沿著畫面從右向左看，是打前站的后勤團(tuán)隊，只見一群挑夫卸下背囊，有的坐下歇息，馬兒也稍喘口氣，臥地打滾。再往前去，牽著駱駝和騎馬的隊伍，正在蹣跚著向上爬坡。

直插云端的山峰與歇息的運(yùn)輸隊?！睹骰市沂駡D》（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說到這，很多小伙伴肯定好奇：既然是唐玄宗帶嬪妃出游，那備受他寵愛的楊貴妃，也一定會隨行。

　　那么，畫里的哪位女子是楊貴妃呢？答案是：沒有。之所以沒有同行，是因?yàn)椴痪们埃呀?jīng)死在陜西興平境內(nèi)的馬嵬坡。

　　最愛的妃子剛剛殞命，唐玄宗怎么還有心情去旅游？這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山水背后，暗藏玄機(jī)

　　如果熟悉唐代歷史，你肯定知道這件重要的事：

　　唐天寶十四載（744，唐玄宗改“年”為“載”），也就是公元755年的冬天，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在范陽周邊（今河北涿州到北京南部一帶）起兵反叛，動亂持續(xù)七年，這就是著名的“安史之亂”。

　　這場浩劫，標(biāo)志著唐朝盛極而衰。動亂初期，安祿山很快攻占東都洛陽。隨后，潼關(guān)天險也被攻破，長安危在旦夕。

《明皇調(diào)馬圖》。調(diào)馬，即馴馬。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756年7月14日，71歲的唐玄宗倉皇逃出長安城，身邊僅帶了楊貴妃姐妹、太子李亨、高力士、陳玄禮等少數(shù)親信。一天之后，也就是7月15日，一行人到了今陜西興平境內(nèi)的馬嵬驛所在的馬嵬坡。

　　將士們對楊國忠積怨已久，通過嘩變將其砍殺，同時又將怨氣追加到楊貴妃身上。迫于這種壓力，唐玄宗下令勒死了楊貴妃。一代傳奇美人，從此香消玉殞。

　　(橫屏觀看，從右向左）

《楊貴妃上馬圖》。作者/錢選，來源/華盛頓弗瑞爾美術(shù)館

　　此時的太子李亨從關(guān)中一路向北，到達(dá)了靈州，也就是今寧夏靈武市境內(nèi)。在這里，他即位皇帝，這就是唐肅宗。

　　此時，從長安向西南方向避難的唐玄宗李隆基，就成了太上皇。

《歷代帝王半身像》中的唐玄宗畫像。來源/故宮博物院南薰殿舊藏

　　大詩人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用簡短的28個字描述了這一畫面：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馬嵬坡下，楊國忠、楊貴妃兄妹被殺之后，唐玄宗正和其他妃嬪，以及高力士、陳玄禮等人，沿著嘉陵江，從關(guān)中南下，走向蜀地，也就是四川。

　　西逃路上，天子一行人風(fēng)塵仆仆，一路上都在體驗(yàn)李白同款的“蜀道難”。

陡峭的蜀道?！睹骰市沂駡D》（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明皇幸蜀圖》所描繪的內(nèi)容，對應(yīng)的就是這段歷史。用孔子的話說，唐玄宗等人的這次出行可謂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是一次狼狽的出逃。

　　但是到了繪畫中，卻變成了巡游、踏青。

頭戴“紗巾”的女子。圖1：《明皇幸蜀圖》（局部）。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圖2：莫高窟217壁畫（局部）。來源/“數(shù)字敦煌”官網(wǎng)

　　一場逃難，成了“巡幸”

　　要想搞明白這一點(diǎn)，我們不妨先從畫名“明皇幸蜀”入手。

　　先看“明皇”。

　　在歷史讀物、小說、戲曲里，我們經(jīng)常使用“唐明皇”來稱呼唐玄宗李隆基。但是很多人不知道，這個稱呼誕生得很晚。

　　“玄宗”是死后的廟號，他在世的時候有尊號“開元圣文神武皇帝”，以及一個謚號“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顯然，里邊沒有任何“明皇”的字眼。畫家李思訓(xùn)、李昭道父子先后跨越高宗、中宗、睿宗、少帝、玄宗、肅宗時期。

《洛陽樓圖》。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所以，創(chuàng)作這張畫的時候，李隆基很可能還未離世或逝世不久。那個時候，用玄宗或謚號稱呼，可能性不太大。

　　所以，命名這張畫，要提到作為主角的皇帝，參照尊號，稱為“玄皇”或“文皇”是比較合理的。那“明皇”是怎么來的呢？

　　這里，我們就不得不說中國古代的“為尊者諱”現(xiàn)象。

《歷代帝王半身像》中的唐太宗畫像。來源/故宮博物院南薰殿舊藏

　　最常見的是，在取名方面，臣子、百姓的名字，不得與皇帝沖突，比如唐朝人寫詩文，用“人”來替代“民”，這是為了避諱唐太宗“李世民”。

　　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代。

　　北京紫禁城的北門原本叫“玄武門”，為避諱康熙帝玄燁的“玄”，而改成了“神武門”。此時，為了避諱“玄”，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唐玄宗”的場合，就得找另一個稱呼來替代。

　　那為什么用“明皇”，而不用“文皇”呢？這很可能是為了完成“雙重避諱”，既要避諱康熙皇帝的“玄”，又要避諱咸豐帝廟號“文宗”里的“文”。

　　于是，清朝的人取唐玄宗謚號“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中的“明”，將唐玄宗改稱唐明皇。按照專家推測，這幅畫一開始很可能叫《玄皇幸蜀圖》或者《文皇幸蜀圖》，到了清代，才有了現(xiàn)在的名字《明皇幸蜀圖》。

　　說完“明皇”，再來看“幸蜀”。

　　幸，是動詞，原本指“寵幸”，引申為皇帝到某地去，常常被說成“臨幸”。具體到《明皇幸蜀圖》，字面意思就是：描繪了唐玄宗臨幸蜀地的情景。

傳為李昭道所作的另一張畫?！洞荷叫新脠D》（下圖），描繪內(nèi)容與《明皇幸蜀圖》類似。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如果真的是“臨幸”，那描繪游山玩水，并不意外。但是，歷史上，唐玄宗唯一的一次到蜀地去，就是那次逃難。

　　所以在這里，“幸蜀”其實(shí)是對逃難的美化，某種程度上，這其實(shí)也是一種“避諱”。除了名稱的避諱，還有更具體的行動，那就是在繪畫中加上美顏濾鏡，把原本很尷尬、窘迫的事情，轉(zhuǎn)變成更“優(yōu)雅”的姿態(tài)。

《春山行旅圖》（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種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宋朝徽、欽二帝被金人掠走，南宋人把這種屈辱委婉地說成“北狩”；明英宗被瓦剌人俘虜，也被說成“北狩”；慈禧太后到西安避難，被說成“西狩”。

　　繪畫的作者李昭道，是唐太祖李虎的六世孫，皇室宗親的身份，更會促使他用美化的方式，來維護(hù)大唐皇室的面子。

　　青綠山水，轉(zhuǎn)折節(jié)點(diǎn)

　　《明皇幸蜀圖》在內(nèi)容上，展現(xiàn)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它出色的藝術(shù)價值。

　　在美術(shù)史上，這是一張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畫作。一般來說，學(xué)界將傳為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圖》視為山水畫獨(dú)立成科的開端。

　　（橫屏觀看，從右向左）

《游春圖》。作者/展子虔（傳），北京故宮博物院

　　比展子虔稍晚的“大小李將軍”，也就是李思訓(xùn)、李昭道父子，他們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被視為山水畫成熟的標(biāo)志。而這幅《明皇幸蜀圖》，就是他們的代表作。

　　作為中國山水畫發(fā)展的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從《明皇幸蜀圖》的風(fēng)格、技法，我們能清晰地看出它承上啟下的地位。

“人大于山”現(xiàn)象。西魏時期佛教故事壁畫。來源/敦煌莫高窟285窟

　　隋朝之前，并沒有單獨(dú)山水畫的概念，山川河流只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出現(xiàn)，是象征性的元素，例如敦煌莫高窟第257窟《鹿王本生圖》（著名故事“九色鹿”的出處），其中的山水是人物的背景。

　　并且，人的尺寸遠(yuǎn)遠(yuǎn)大于山水，這種現(xiàn)象就是“人大于山，水不容泛”。而山水畫成熟之后，山水成為絕對主體，人物成為點(diǎn)睛的“點(diǎn)景”。

《明皇幸蜀圖》（局部）。作者/李昭道（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我們再看《明皇幸蜀圖》，它卻兼具了兩者的特點(diǎn)：一方面，從畫面上看，山水是畫面的主體，人物的活動，都在山水這個大環(huán)境下，人與山水的比例比較合理。

　　另一方面，人物雖然遠(yuǎn)遠(yuǎn)小于山體，但又不像后世的“點(diǎn)景”那樣粗略。首先在刻畫上，不僅人物眾多，而且對人物的刻畫特別細(xì)，姿態(tài)和神情都很生動。

　　其次，人物車馬從右到左，就像一組連環(huán)畫，有很強(qiáng)的故事性，這又具備了人物畫的特征。

《明皇幸蜀圖》三段畫面示意。作者/李昭道（傳），地道藝術(shù)加注

　　此外，評判一張畫的價值，除了藝術(shù)審美，史料價值也是重要的維度。《明皇幸蜀圖》盡管美化了歷史事實(shí)，但它畢竟用圖像的方式，記錄了“安史之亂”這一重大歷史事件。

　　這個事件，是唐朝由盛到衰的轉(zhuǎn)折點(diǎn)，也是整個中國古代歷史的分水嶺：事件前后，中國社會經(jīng)濟(jì)、政治、文化等等，都為之一變。畫的內(nèi)容，是唐朝人畫唐朝的事件，帶我們看到了歷史的第一現(xiàn)場。

　　所以，無論是藝術(shù)價值，還是歷史價值，《明皇幸蜀圖》都堪稱是里程碑之作。

另一張《明皇幸蜀圖》。傳為南宋時期作品。來源/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錦繡巴蜀，另類山水

　　作者李昭道的父親，李思訓(xùn)被稱為山水畫的“北宗之祖”?！澳献谥妗蔽覀兏苁煜?，就是王維。

　　“南宗”“北宗”之分，被稱為“南北宗論”，是明朝書畫家董其昌提出的，后世影響很大。

　　拋開種種爭論，南北宗的分法，很符合中國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

　　南宗山水畫，是對南方丘陵地貌的描述，山地大多連綿平緩，植被茂盛，常用橫向構(gòu)圖。而北宗山水畫，主要是描繪秦嶺、五岳、太行山等，這些山地巍峨陡峭，植被稀疏，常用豎向構(gòu)圖。

北方山水、南方山水、巴蜀山水對比

第一組從左到右：《晴巒蕭寺圖》（局部，五代李成作）；《早春圖》（局部，北宋郭熙作）；《溪山行旅圖》（局部，北宋范寬作）。第二組從上到下：《瀟湘圖》（局部，五代董源作）；《富春山居圖》（局部，元代黃公望作）；《千里江山圖》（局部，傳北宋王希孟作）。第三組從左到右：《明皇幸蜀圖》（局部，傳唐代李昭道作）；《蜀山棧道圖》（局部，五代關(guān)仝作）；《蜀山圖》（局部，明代徐賁作）

　　再看這幅《明皇幸蜀圖》，其所描繪的蜀地風(fēng)貌，屬于南派還是北派呢？似乎都不是。

　　首先從山勢上，蜀地山川崎嶇陡峭，高聳巍峨，似乎是妥妥的北方山水樣貌。但是，從氣候和植被看，又顯然屬于典型的南方景觀。

　　所以，蜀地山水既有北方的高聳，又有南方的青翠蔥蘢。反映在美術(shù)創(chuàng)作中，基于蜀地的山水畫，既不同于南宗，也不同于北宗。在這里，地道君姑且稱其為“第三種山水畫程式”。

　　再把視野放大，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以四川、重慶為代表的巴蜀地區(qū)，放在中國的數(shù)千年歷史中，從自然到人文，跟北方的中原、南方的江南，一直都是三足鼎立的存在。這種獨(dú)特的天時地利人和，讓四川盆地變成了富饒的“天府之國”。

《仿大小李將軍海天霞照圖》（局部）。作者/仇英，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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