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7/5 20:19:28 來源:美術報
民初京城畫壇領袖陳師曾,既是一位詩、書、畫、印“四絕”的文人畫家,又是一位著名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畫論家。他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學養(yǎng),其著述、其畫論、其題跋、其書信以至其翻譯,無不以文言出之,唯獨其首論文人畫,用白話文寫了一篇《文人畫的價值》,發(fā)表于1921年春出版的《繪學雜志》第二期“專論”欄,這是為什么呢?
重壓之下
這要從新文化運動中的“文學革命”說起。爆發(fā)于1917年的“文學革命”,提倡白話文和新文學,反對文言文和舊文學。這年1月,“首舉義旗”的急先鋒胡適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吹響了文學革命的號角。文中提出“文學改良八事”,在“二曰不摹仿古人”中,矛頭直指宗宋詩派(以黃山谷為首的江西詩派)“同(治)光(緒)體”贛派魁首、陳師曾的父親陳三立。文中引錄陳三立作于1914年的五律《濤園(沈瑜慶)夜過縱談杜句》:“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焙笳f:“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嘆。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第二年,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論及“死文言決不能產生活文學”時又說:“難道把鄭孝胥(‘同光體’閩派代表)、陳三立的詩翻成了白話,就可算得新文學了嗎?”甚至說:“什么桐城派文”、“江西派的詩”,“實在不值得一駁?!?
無獨有偶。還是在1917年,以文學鼓吹推翻滿清統(tǒng)治、宣傳民主革命為宗旨的文學社團“南社”內部,發(fā)生了一次關于詩歌“尊唐”與“宗宋”的激烈論爭。社長柳亞子,詩宗盛唐,不滿江西詩派的鼻祖黃山谷,不滿清末民初宗宋的陳三立、鄭孝胥被推為現(xiàn)代宗師,而社員胡先骕是陳三立的詩弟子,則寫信恭維“同光體”,柳亞子便寫詩大罵“江西詩派”和黃山谷,引起社員姚鹓雛、聞野鶴、朱鴛雛的不滿,在上?!睹駠請蟆泛汀吨腥A時報》展開了筆戰(zhàn)。朱鴛雛尤其當仁不讓,以至柳亞子竟然將他開除出“南社”。
面對“文學革命”被作為對象和“南社”論爭被作為靶子的雙重壓力,陳師曾的父親陳三立始終沒有發(fā)聲,被視為“同光體”詩人之一員的陳師曾則反而在4年之后,用白話文撰寫了《文人畫的價值》。
一吐為快
陳師曾是在重壓之下認錯了嗎?不是。
1921年夏,他將《文人畫的價值》改寫成文言文《文人畫之價值》,在論及文人畫“何不稍卑其格,期于普及”時,筆鋒一轉,說: “此正如欲盡改中國之文辭以俯就白話,強己能言語之童而學呱呱嬰兒之泣,其可乎?”
言猶未盡。1923年3月10日,他在接受日本記者待曉廬幽人的來訪時,縱論中國書畫的現(xiàn)狀,又申述了對新文學與白話文的看法,他說:新文學的運動輕率地丟棄了傳統(tǒng)遺產,試圖學習西方的文學,通過使用這個時代的語言建立現(xiàn)代文學,但只靠白話文是不夠的。許多還是在模仿古代詩歌,或者翻譯西方的白話新詩,這遠不能令人滿足。
陳師曾一吐為快,清楚地說明了他對白話文的態(tài)度。
文化自信
陳師曾所言,旗幟鮮明。第一,他反對“盡改”中國文言,將文言斥之為“死文字”而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第二,他也認可白話文,但他認為“只靠”白話文還不夠;第三,他認為白話與文言,是普及與提高的關系,白話有利于普及,文言有助于提高,白話應從文言中吸取營養(yǎng)。
于此可知,陳師曾用白話文撰寫《文人畫的價值》,意在普及人們對于“文人畫”價值的正確認識,其底層蘊含的邏輯,如同他對中國繪畫的闡述一樣,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反對“丟棄”“傳統(tǒng)遺產”,同時又重視借鑒和融通西方文化的精粹,反對全盤西化。尤其是,陳師曾撰寫《文人畫的價值》一文的時候,白話文正如著名語言學家黎錦熙所言,已成“正宗貨”,教育性的書刊、文藝文和理論文大都是白話文,1920年,教育部更下令從秋季起廢止文言課本,改用國語課本,白話已儼然成為“國語”,在這樣的情勢下,作為教育部編纂處副主任的陳師曾,亮明他對于白話文的觀點,更顯示了他維護和堅守傳統(tǒng)文化的執(zhí)著。
但畢竟,對于陳師曾來說,駕馭文言文比起白話文更為得心應手,所以,他的《文人畫之價值》終于成為傳世之作,其對文人畫的開創(chuàng)性總結,吹響了傳統(tǒng)繪畫走向現(xiàn)代的進軍號角,確立了陳師曾近現(xiàn)代“文人畫旗手”的歷史地位。
1919年12月,胡適提出了“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學術主張,陳師曾在接受日本記者待曉廬幽人的來訪時也響應說:“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整理國故”,并未因胡適批判過他的父親陳三立和“同光體”詩派而否定胡適,表現(xiàn)了他堅持真理的理論勇氣和虛懷若谷的學術態(tài)度,也顯現(xiàn)了他的高尚人品。
(作者系藝術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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