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6/24 21:10:20 來源:光明日報
夏至到來,可以說一說漢代夏至食俗。
漢代人的夏至食品有如下三種:梟羹、薤蒸龜、粽子。梟羹見于《漢儀》,其云:“以夏日至賜百官梟羹。”此事亦見于《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等典籍。關于薤蒸龜、粽子,可見《玉燭寶典》所引漢周處之《風土記》,其云:“俗先此二節(jié)一日,又以菰葉裹黏米,雜以粟。以濃厚灰汁煮之,令爛熟,二節(jié)日所尚啖之也。又煮肥龜令極熟,擘擇去骨,加鹽豉、苦酒、蘇寥,名為葅龜,并以薤蒸,用為朝食,所以應節(jié)氣?!薄岸?jié)日”指五月五日和夏至節(jié)。這兩個節(jié)日的關系這里需要多說幾句。五月五日是和夏至節(jié)一樣重要的節(jié)日。這是因為“五”這個數字的特殊性。許慎《說文解字》釋“五”云:“從二,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五”這個字正是古人用圭表測日的夏日之“象”。所以五月五日和夏至兩個節(jié)日一從日象,一從數字,時間都在五月,出現的都很早,其節(jié)日性質也是一致的,所以很多節(jié)日食俗也是一樣的。五月五日,就是我們熟悉的端午節(jié)。
這三樣食物中,粽子是我們最熟悉的。對今天很多人來說,粽子是端午節(jié)的標配,在南北朝時已經被看成是祭祀屈原的“汨羅之遺風”(《續(xù)齊諧記》)。但我們認真看周處《風土記》的原文,就會發(fā)現,粽子的做法原來是有說法的。漢代的粽子是“以菰葉裹黏米,雜以粟。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用為朝食,所以應節(jié)氣”,這本來就是應節(jié)的食物。“裹黏米,一名粽,一名角黍。蓋取陰陽尚相包裹未分散之象也”。粽子使用白色糯米裹上金黃栗實,做出雞蛋一樣的混沌狀態(tài),之所以“以淳濃灰汁煮之”,即用草木灰的濃汁來煮,目的是讓白色的糯米變得更接近黑白之間的灰色,是“陰陽尚相包裹未分散之象”——通俗地說,就是通過食物模擬天地之變化。五月者,乃是一年中“陰陽爭,死生分”的重要時間點,天地處在一個陰陽混沌相爭的階段,在夏至這個節(jié)日吃粽子以“應節(jié)氣”,是好理解的。
可是另外兩種食物,說起來對今天的人就比較陌生。而其中的道理也頗值得推敲琢磨。關于端午早晨食龜以“應節(jié)氣”,古人給出的道理是“龜骨表肉里,外陽內陰之形”。問題是為什么要在夏至早晨吃這外陽內陰薤蒸的龜?我注意到漢人夏至食龜,是分兩步。第一步是煮,把龜煮得透熟,然后拆掉龜的骨架,只留下龜肉再加鹽豉、苦酒、蘇寥等調料蒸起來。這個過程是一個存其陽食其陰的過程。夏至節(jié)后陰盛陽衰,有一點以人力食陰以助陽的意味。關于端午吃梟羹這個食俗,后世有學者解釋是因為梟食母,是惡逆之鳥。比如如淳注曰:“漢使東郡送梟,五月五日為梟羹以賜百官,以惡鳥,故食之?!弊x到這些,一切似乎已經得到解釋。
以上是我閱讀范圍中對漢人夏至三種獨特節(jié)食的一些理解。最近經常想起王小盾與葉昶1993年在《中國文化》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中談到的一個問題:如果太陽神鳥每天從東升起,向西落下,那么,它們落下后變成什么?它們是怎樣從西邊回到東邊的?更重要的是,這篇論文從解釋屈原《天問》的“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這兩句詩入手,認為這兩句詩包含了一個跟太陽相關聯的神話。鴟與龜是黑夜的太陽使者?!傍|龜曳銜是個淵源久遠的信仰和傳說,是上古太陽崇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反映了古人關于夜間太陽或冥界太陽的一個充滿想象力的觀念:在世界的一半時間和一半空間中,鴟與龜是太陽及其運動的象征,由鴟與龜的存在,太陽便成為真正永恒的存在”(《中國文化》第8期第56頁)。在2016年出版的《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中,王小盾提出“鴟與龜在上古都是有符號意義”,并更加系統(tǒng)地論述了上述問題。
太陽如何自西返東?經典的設問,鴟與龜,重要的思維路徑。鴟與梟都是夜行食肉鳥類,古代有時將它們區(qū)別,有時則并稱而不加區(qū)別。《晉書》中就有“杜曾兇狡,所將之卒皆豺狼也,可謂鴟梟食母之物”。如果我們從太陽自西返東中鴟與龜的作用這一思路再思考漢代夏至節(jié)食,食譜中的梟和龜何以出現,似乎就有了很多新的思考空間。
梟成為漢代夏至節(jié)食,其罪名是“食母不孝”,不孝之鳥隨時可食之,何必夏至或五月五日?夏至所食梟,又何故要出乎東郡?劉晝《新論》中有“炎州有鳥其名曰梟,傴伏其子,百日而長,羽翼既成,食母而飛”,這里記載梟“食母”和“飛”之間是有聯系的,梟為什么食母方飛?再想到漢代宮室屋脊的鴟尾,想到“河圖洛書”傳說中和龍馬一樣有搬運功能的神龜,忽然覺得,作為五月夏至節(jié)食的梟與龜,如果依舊只從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不孝鳥”和“外陽內陰”的字面去解釋,似乎已經有所不足。
五月夏至,太陽走到北回歸線,“日短至”,一陰初起,和冬至一樣,這是一年最重要的時間轉折點。在這樣一個陰陽轉換的重要時間點,漢代人為什么吃梟和龜?一切原本看似清楚的答案,瞬間變得模糊一片,忽然又成了一個未解之謎。不知今后哪位碩學俊彥,能為讀者諸君把這個謎底細細揭開。
(作者:劉曉峰,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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