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6/18 21:17:24 來源:中國文化報
于希寧自書座右銘
“我認為對畫道來說,多畫多練固然是必要的,但若只片面地追求在紙面上練筆頭子,而忽視理論學習和文藝修養(yǎng),是不行的……要知道畫外功夫下得少,文藝修養(yǎng)就差,文思就貧乏,境界就不高,也就直接影響到創(chuàng)作和思維能力的深化,要想在藝術技巧上達到‘升華’的境界那就困難了,何況‘升華’在一生中也不止一次?!?
這段話出自于希寧老人1985年的硯邊隨筆《規(guī)格與自由》。關于中國畫的“畫外功夫”,于老一生中反復申說,一再闡論。這固然是于老作為一個“具有詩、書、畫、印、美術史論全面修養(yǎng)”的學者型藝術家對藝境的自覺期待使然,同時,也是他作為藝術教育家,給予青年學子的一貫策勵,畢竟響鼓也需重錘敲。就在此文的第二年,于希寧先生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他的第一次個人畫展,他特地為畫展寫了一幅不大的橫匾,也就是后來被視作于老座右銘的“才德勤修養(yǎng),三魂共一心”,以用自勉。時隔不久,他在致一位青年畫家的信中說:“我自己是‘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頭始悔讀書遲’。時到古稀,深有體會。因而我仍要求自己繼續(xù)努力。所以我在這次北京中國美術館的個人畫展會上,寫了一幅‘才德勤修養(yǎng),三魂共一心’的小橫匾,以自勉之。社會在不斷地發(fā)展,我們的修養(yǎng)必須要勤。也就是不斷地從事修養(yǎng),而不是一勞永逸?!?
關于“才德勤修養(yǎng)”,實際也就是于老理論和實踐的主張。他在古稀之年總結(jié)自己的藝術經(jīng)驗,“是沿著詩、書、畫、印相融的藝術道路走的,相互借鑒、相互融會,互為因果補充?!保ā丁从谙幵姴荨底孕颉罚┢渲杏诶蠈υ娪昧ψ钋?,也別有會心,自謂“詩對我恩惠特多”。1996年出版的《于希寧詩草》收詩300余首,是經(jīng)過選擇和刪汰的結(jié)果,實際上散佚、待稽者不在少數(shù)。就在不久前,我還因偶然機會得見于老青年時代發(fā)表在《民眾畫報》上的一組詩,其中有一首紀事詩《歸途》:“滿眼看花落,風聲兼雨聲?;剀嚥蛔R路,日暮旅魂驚?!奔淳皩懬椋粽{(diào)瀏亮。文獻的提供者青島文學館館長臧杰言及,這樣的材料其實累積還有不少,但目前還沒有人去做爬梳和整理的工作。
于希寧先生以畫梅著稱,20世紀80年代以后,由于各種因緣際會,他開始以梅花為主要創(chuàng)作題材,也與梅結(jié)下不解之緣,至老彌篤。他說與梅游處,“如對詩翁,如晤哲人,如逢契友”(《超山鄧尉探梅抒懷》小序),發(fā)愿為梅寫照,為梅傳神。于老不但畫梅,而且尋梅、訪梅、探梅、品梅、戀梅、問梅、夢梅、悟梅、憶梅、吊梅……意象紛繁,千姿百態(tài),涌現(xiàn)于筆端,詠梅構成他詩歌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翻開《詩草》,與梅相關的詩題頻頻入眼,瀏覽之下,似有暗香浮動。我想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這首《戀梅》:
詩人代代詠梅花,各俱風情莫漫夸。
我愛梅花梅愛我,新枝老干任橫斜。
于希寧先生以“梅癡”自號,實至名歸。于老一生數(shù)度于江南各地尋梅訪梅,曾七至鄧尉,四臨超山,冒雪沖寒,一往情深,獨與冰魂雪魄相往來?!懊分星橛谖?,竟有如斯癡者!”一次在鄧尉香雪海,見出墻梅枝橫斜,有若相招,于老竟如是慨嘆。這種觀照方式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宋代詞人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名句,但在于老這里作辛棄疾式的挪用——“我愛梅花,料梅花愛我應如是”,還有一層隔膜在。于老與梅之間,掃盡了最后一點猶疑與分別,不須“料”也料不得,是活潑潑的,當下即是的。所以他說“我愛梅花梅愛我”,沖口而出,不假思索;不說我深種情根于梅,而說“梅之有情于我”,更像是一片天機,不容湊泊。被梁啟超譽為“詩界革命一巨子”的晚清愛國詩人丘逢甲以酷愛梅花蜚聲嶺表,他著名的《梅癡歌》古體長詩起首如是:“梅癡寫梅寫其神,淋漓癡墨天為春。梅癡寫梅自寫真,癡魂變現(xiàn)梅花身。”這種對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物我不分、神遇而跡化的描述十分生動,如果將其與于希寧老人一處參看,真成異代相知,適足照映。
于老詠梅詩在我,最喜愛還是這首《夢梅》:
羅浮初霽雪,香氣襲林疇。
戴月姮娥侶,乘風帝子儔。
癯仙無只影,野老有歌謳。
欲道春來早,云開豁遠眸。
造語天然,語調(diào)俊爽不說,又另具一種高華澄明的氣息,很能引發(fā)讀者一再諷誦的興致。夢入梅林,并非于老刻意捕捉的意象。所謂念茲在茲,“思君長夜難暝睡,偶入甘眠即夢君”(《朗月夢梅》),要不就是“夢里南枝召喚,格外流連”(《錦堂春幔·醫(yī)榻夢梅》)。古人稱贊詩畫藝術給人的一種超逸絕塵的感覺經(jīng)驗,每每用“冰甌雪碗”或“冰甌滌筆”比喻出之,回看于老相關筆墨和文字,真?zhèn)€恰如其分。
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于老的畫梅和詠梅,與傳統(tǒng)的文人趣味顯然是拉開了距離的。薛永年先生在2005年“于希寧捐贈展”研討會上發(fā)言:“于希寧先生的繪畫自覺地表現(xiàn)了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他的藝術有比古人更高亢、更深遠的寄托。”于老對時代、對人民充滿熱愛,真善美是他的畢生信仰。藝術上他持續(xù)地在傳統(tǒng)基礎上推陳出新,作品呈現(xiàn)出剛健清新、蓬勃向上的精神特質(zhì),如松如梅,“愈是雪侵愈有神”(《雪侵》)。梅在于老筆下,剔除了傳統(tǒng)文人文化結(jié)構中固有的孤標傲世,或孤芳自賞的人格特質(zhì),特別舉揚其鐵骨錚錚、昂揚不墜,生機盎然、俏不爭春的風骨和神采,賦予傳統(tǒng)文化象喻符號以新的內(nèi)涵。由是,擺脫傳統(tǒng)主題,自構獨特的情境,也就成了于老寫作動機的一方面。
所以于老不但喜讀前人名篇,也喜歡唱反調(diào)。比如《讀唐幼明梅花詩有作》題下注明確提示,乃“反其道而作之”。原詩首句本作“梅花自是神仙骨,不許凡人肉眼看”,于老偏偏開口就是“梅花不是神仙骨,耐得人間頌品端”,一片童心躍然紙上。再如《讀劉禹錫?詠庭梅?志感》,先看劉詩:“早花常犯寒,繁實??嗨?。何事上春日,坐令芳意闌。夭桃定相笑,游妓肯回看。君問調(diào)金鼎,方知正味難?!蓖形镅灾荆纪褶D(zhuǎn),說理、抒懷兼而有之,讀來已然別具一格,不過于老仍不滿足。他的《志感》是這樣脫化而成的:
早花生歲末,未計苦甘酸。
滌慮迎春日,專心待夜闌。
煦風相逐笑,碧水浪波歡。
人各抒胸臆,神州玉宇寬。
于老的世界里未必沒有苦和酸,只是對于強者和智者來說,意念的取舍和轉(zhuǎn)化才是核心力量,所謂“心能轉(zhuǎn)物”。這首詩提取了劉禹錫詩中的爽朗情調(diào)和豪宕氣息,并盡力擴展,通篇色調(diào)明快,熱情洋溢,讀過心胸為之豁然,莫名有種被治愈加賦能的感受。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于老的詩歌語言質(zhì)樸無華,質(zhì)樸到透顯出一種拙味。情感的真摯、音節(jié)的響亮,尤其詩中灌注的那種高昂氣象和恢廓視野,的確有通常所不能及者。再由梅詩反顧梅畫,兩種不同觀看的交互讓人更能體貼某些共能的藝術感覺和心理內(nèi)容。王朝聞先生曾在書信中對于老說:“我覺得你那畫風的年輕化是令人高興的。人的物質(zhì)生命不可能返老還童,但藝術生命可能像鳳凰涅槃那樣返老還童。”此語固然可以為討論畫家的“衰年變法”提供理論依據(jù),若從性情來講,于希寧先生何嘗有過衰年?于老的精神世界里永遠都是鳶飛魚躍,光明朗照的,就像《記夢中觀梅》所吟唱的:“冰侵雪積憑身受,待到陽春蕾滿枝。”高崗鳴鳳,歌偏陽春,這雖然不過是我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的直觀感受,但如果用之撮述于希寧詩歌乃至藝術整體的氣象,當不至大謬。
于老以畫家的眼睛觀察自然,以詩人的敏感捕捉非常感受,以禪人般的靜觀默照體悟宇宙生命的律動,融匯為一種視覺之外的詩性經(jīng)驗,與它帶給我們的感動與啟發(fā)相比,詩本身的工拙不應該是首要的考慮。古人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保ㄉ虻聺摗墩f詩晬語》)蔣寅先生也曾在《?談藝錄?的啟示——錢鍾書先生的學術品格》一文中引述此語:“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詩。有第一等的人格乃有第一等的學術品格,有第一等的學術品格乃有第一等的學術。”藝術又何嘗不是如此?偶然看到于老1984年為友人畫展所寫前言,他這樣說:“有第一等學識,有第一等襟懷,方有第一等藝術。”顯然對此價值序列有一致的體認??此魄珊?,又不是巧合。
(作者系中國美術館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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