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5/15 20:44:22 來源:文匯報
羅依爾
《從波提切利到梵高》的珍品展剛剛在上海博物館落幕,近來在東一美術館,又一以波提切利為題的展覽《波提切利與文藝復興》熱騰騰地與公眾見了面。圍繞這位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代表畫家的特展,自然是聚焦黃金年代的產(chǎn)物,但走進展廳的人們在欣賞經(jīng)典佳作的同時總不禁要問,文藝復興和當下到底有著怎樣的聯(lián)接?走出美術館那刻,我們的心靈世界又能帶走何種收獲?
跟名畫學姿態(tài)
最直接的收獲,可以是拍照姿態(tài)上的啟示。相比我們前置攝像頭“咔嚓”一下,前人求一張肖像畫則復雜得多。讓誰畫、在畫上擺什么pose、穿什么衣服可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萬一把任務交給了拖延癥加不靠譜的達·芬奇,可就別想拿到畫了?!睹赡塞惿吩谶_·芬奇的工作室里被大師反復修改了十幾年,連一天都沒有被掛在客戶的臥室里。
仔細打量本次展覽中的肖像畫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畫中人都擺了一個半身純側面的姿勢,目光深邃地望向遠方。打開手機相冊,我們很可能沒有過這樣的自拍,因為這姿勢單人是挺難完成的。孩子用這個姿勢拍照,肯定會被父母糾正,“頭轉(zhuǎn)過來,看鏡頭!”這個充滿儀式感的姿勢其實源自古希臘、羅馬時期,較常見的則是刻在硬幣上的國王側面頭像。時至今日,英鎊硬幣上不也有伊麗莎白二世的側臉嗎?畫中人主動選擇不正臉看向觀眾是保持傲嬌的一種表達,神性的光輝就是這么“裝”出來的。文藝復興時期,紀念逝者、締結婚姻等重要場合,會選擇這類姿勢。
讓我們看看展廳入口處波提切利的一幅肖像。畫中女子是他的夢中情人、當時北意大利第一美人西蒙內(nèi)塔。波提切利畫這幅紀念像時已與她陰陽兩隔,這也解釋了為何畫面上的女子眼神如此憂郁,裝束和整體畫風也非常樸素簡潔。而另一幅結婚肖像上的女子,不但面色紅潤帶微笑,身上各類寶石和紋案也都是喜慶的象征。大家在嘗試這個姿勢自拍的時候請和古畫一樣面無表情地望向遠方吧,在特別嚴肅的場合傻笑可就破功啦。
這次展覽中有另一派肖像,是用四分之三的側面搭配盯著觀眾的眼神,是不是感覺似曾相識?對了,這就是蒙娜麗莎的姿態(tài)。最后的展廳中有一幅拉斐爾老師佩魯吉諾的作品,畫中抹大拉的瑪利亞連雙手的擺放都和蒙娜麗莎十分類似。這種毫無攻擊性的手勢顯得溫柔,觸摸自己的同時表達了矜持和克制??赡苁巧逻^于冷淡,她微微地歪了歪頭。遠遠看去,這種背景全黑的劇場光效,不正是現(xiàn)在各大手機都必備的人像功能嗎?
畫中人盯著畫外人看,也是有所表達的。波提切利著名的《三博士朝圣》的右側有兩個人與眾不同,目光看向觀眾。他們就是該幅畫作的贊助人和藝術家本人。仔細觀察,贊助人還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金主,使勁用手指著自己。
除此之外,展覽中的全身像,特別是維納斯和雅典娜,即使放在今天看起來都顯得那么時尚!因為她們都采用了名為“對立平衡”的站姿,把重心放在一條腿上,略顯輕松的同時又能展現(xiàn)姣好的身材。如今的紅毯和T臺,明星模特在站定等待閃光燈的那一刻,大多采用的就是這幾百年前名作中的站姿。
更重要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走出了中世紀的道德觀,開始再次相信外在美是心靈美的一種寫照,人體就是神創(chuàng)造的自然美的體現(xiàn)。一幅漂亮的肖像畫被賦予了神性與道德的意義。如果那時的貴族穿越到今天大大小小的藝術攝影工作室,看到人們在化妝和試衣時那欲拒還迎的樣子,定會微微一笑,默念那句古希臘箴言:美即正義。
跟藝術家學輸出
我們已在展覽中獲得了好看的照片,占領了“審美高地”,那怎么輸出才能獲得更多點贊呢?
看看文藝復興以來藝術家人氣的變遷能獲得一些靈感。幾乎任何美術史的書上都不會用“生不逢時”來描述波提切利,他年紀輕輕就擁有了最好的資源,成了美第奇家族“御用”的藝術紅人,成名后畫過梵蒂岡,還有《維納斯誕生》這張世界級杰作。
但論名氣,他還真有點吃虧。因為同時期小小的佛羅倫薩城里竟并肩擠著“文藝復興三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最后落得連老四都很難排進。達·芬奇剛從老家到佛羅倫薩學繪畫手藝的時候,波提切利還是比他大幾歲的師兄。做天才的老師、父親、師兄常常是不幸的,因為所有的榮耀和光環(huán)都會被那人搶走。
其實,達·芬奇嫉妒過波提切利的成就,時不時會在手稿里吐槽他不會畫風景。當時的歐洲貴族們的確也更青睞波提切利和拉斐爾這樣的畫家,畢竟他們總是能按時交稿,而且工作室的規(guī)?;\營,也讓他們眾多的作品在流通傳世方面更具優(yōu)勢,擴大著影響力。讓我們回想一下看過的特展,是不是幾乎罕見達·芬奇的油畫真跡,連想去達·芬奇作品前自我感動一番的機會都不給?用時代的饑餓營銷法則去衡量,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越是很難看到,大家期待的心理就越是水漲船高。
在上海博物館的特展中,倫勃朗那張哀怨的自畫像和早夭的紅衣男孩是兩張人氣非常高的作品。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一個字:慘。還記得選秀節(jié)目人人賣慘的光景嗎?這自古便是流量的通行法則,比倫勃朗的晚年故事還悲劇的還有旁邊他的荷蘭老鄉(xiāng)梵高。
波提切利身上也有適合傳播的故事,比如他的愛情。前文提到,他的夢中情人西蒙內(nèi)塔是當時的絕世美人,連美第奇家族的超級富二代都只能遠觀之,并用騎士比武這種浪漫的行徑來表達愛慕。乖巧的波提切利深知其中的厲害,只有默默地把西蒙內(nèi)塔的臉龐一次次涂抹在畫布上,讓心中的愛人扮成各類神明,自己則和“三杰”一樣,終生不娶,沒留子嗣。
在他的贊助人洛倫佐·德·美第奇死后,美第奇家族被逐出了佛羅倫薩。失去重要贊助人的波提切利追隨當時反對奢華主義藝術風格的薩伏那羅拉修士,親手把自己的大作扔進“虛榮之火”中焚毀。此后,他的畫風突然變得憂郁,我們可以對比展覽中兩幅圣母子。晚期的母子兩人眼眸低垂,不再親昵。圣母的身材也被畫得不成比例,甚至有種回到哥特式風格的傾向。憂郁填滿了畫面空間,失去了留白的“松弛感”。
對比兩張《三博士朝圣》,晚期的那幅,美第奇家族的人已不見蹤影,人群也失去了華麗的裝束和個人特征,成了在荒野中表達虔誠和殉教激情的共同體。晚期的這張作品甚至是未完成的,細看后方人群簡直如鬼影一般。但這種不完美反而增強了藝術表現(xiàn)力,滿足了今人追求的反差感。
把波提切利早晚期同主題的作品放在一起對比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造化弄人,歷經(jīng)虐戀和痛苦的波提切利,如果沒有親手把作品付之一炬,今天的大展又將是何種樣子,聽起來是不是很適合拿來做此次展覽的文案呢?
跟贊助人學格局
好照片和高輸出有了,如何讓這種快樂永續(xù)呢?
我們可能要向那時的藝術贊助人取取經(jīng)。文藝復興之所以留下這么多美麗的作品,是因為背后有人心甘情愿一擲千金。那時的藝術家可不會沒事主動畫畫等著擺攤或開個展,我們看到的作品幾乎都是有贊助人的“高定藝術品”。正如敦煌也是由供養(yǎng)人開窟,才留下了傳世的偉大藝術。
文藝復興最著名的贊助人就是美第奇家族,他們的姓氏最后干脆成了藝術贊助的專有名詞——mécéna t。他們家族的贊助方法別具一格,就是放任藝術家發(fā)揮各自的個性。每當波提切利的第一個師父利皮闖下和修女私奔生出孩子之類的禍事,老科西莫·美第奇就會出面來擺平。他們的私家花園中放著剛出土的古代異教雕像供藝術家臨摹學習,私人圖書館中則收集有各種學者競相辯論產(chǎn)生并留下的知識成就。慢慢的,在這樣的土壤中,個性風格不一的藝術家互相競爭,最終孕育出了“文藝復興三杰”和燦爛無比的傳世之作。
贊助人的付出終會得到回報,最好的藝術家讓他們的面容永世留存。波提切利最早是個金匠,他真的像對待寶石和貴金屬那樣刻畫了每一位美第奇家族的成員,細看《三博士朝圣》中那些金線裝飾,不禁讓人贊嘆。500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在欣賞他們造就的繪畫成就,把他們的品位奉為圭臬。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辦公室,最終成了舉世聞名的烏菲齊美術館。
(作者為策展人、藝術脫口秀創(chuàng)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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