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4/16 21:03:47 來源:中國文化報
《詩經》有《東方未明》詩,詩中寫道:“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贝笠馐莿谝壅哒哿h,工頭嚴密監(jiān)督,勞工早起晚睡,十分辛勞。柳樹,帶著幾許凄厲進入文學藝術的苑圃。
東晉女詩人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將柳樹的詩情畫意帶入另一個藝術境界,“謝家柳”隨之成為文壇千古佳話。陶淵明院中有柳樹五棵,作五柳文,自稱五柳先生,五柳文體成為后世文人的范本,大概從此開始,柳樹便成了骨傲文人柔情表達的物相。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較早描繪出折柳惜別的深情。李白的“萬詞之祖曲”《憶秦娥》更是一番柳色凄凄惹人愁:“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柔柳撩人,更何況兩相分手,正在霸橋上。于是乎,“霸橋柳”帶著憂傷、帶著似水柔情、帶著漫長思念,成了中國文學藝術的特有篇章。
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一貫悲愴潦倒的杜甫所寫的柳居然裹著若干春意:“只道梅花發(fā),誰知柳亦新,枝枝總到地,葉葉自開春?!笨上?,杜甫釋放的片刻溫情,實在解不開纏綿纖弱的柳給人的諸多無耐和萬般愁緒。溫庭筠的“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借柳詠嘆的無限傷感是“繡簾垂,夢長君不知”。蘇東坡的“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與李清照的“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都是一個柳字引出時光荏苒、不可駐留的萬般愁緒。
柳樹入畫,初見于湖北包山楚墓(戰(zhàn)國時期)彩繪畫,畫中車馬儀仗排列中,若干柳樹迎風搖曳,姿態(tài)悠然,柳樹的謄寫技巧已十分得體到位。此后,徐州等地出土漢畫像石建筑和人物圖中,雖然樹的形態(tài)很寫意,但其輪廓應是柳樹,描繪的是初春的萌動、余冬的清瑟。唐代,偶見整裝理容的銅鏡背面有柳樹作婀娜秀麗之氣,此類藝術手法大約是因對鏡少婦易于懷春,而懷春便會更加思念心上人之故。如此的繪畫語境與當時詩詞藝術中的“傷恨別離”“一絲柳,一寸柔情”不無關系。至于敦煌壁畫中的柳,其含義所指到底是佛家春風化雨的柔情,還是佛法枝葉繁榮的希望,確是不敢妄說。
五代趙干的《江行初雪圖》(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將柳樹與蘆葦、枯樹、衰草等一并組圖,飄斜的柳絲與蕭瑟的初冬共同為凄苦的漁民營造出蒼涼無比的情景。此處之柳,顯然不是初春的綠,也不是告別的情,而是無語的悲憫、喟然的無奈。北宋趙令穰的《湖莊清夏圖》,滿圖盡繪柳樹,浩渺的水邊煙霞迷茫,一派寂靜,此處之柳,不知可否為炎熱盛夏帶來幾許清涼?北宋趙佶的《柳鴉蘆雁圖》,古柳嵯立,垂條寂寂,幾只鳥兒枝頭鳴叫,此處之柳正待新綠,昭示春來。國家博物館藏南宋夏圭的《柳蔭歸牧圖》和《柳蔭牧笛圖》小冊,畫面主題均在柳蔭下生成,柳樹占有畫幅的很大面積。此類畫中柳,柳的筆墨雖多,但也無非是畫面場景的藝術組合,舍柔柳少情趣罷了。
瓷上柳,較早見于元代磁州窯,河北邯鄲峰峰礦區(qū)出土有元代白地黑花大罐,大罐上除繪花卉雛鷹外,旁邊繪柳樹一枝,曲曲彎彎,柳上枝條初發(fā),明顯為早春之際。將初春之柳與初飛之雛鷹組合在一個畫面里,大概也是取春天將至、萬物新發(fā)之意。河北磁縣磁州窯博物館藏有一瓷枕,繪《豫讓剌趙襄子圖》,圖中人物頭頂部有垂柳拂動,此圖所繪之柳與畫面主題構成怎樣的關系,確實不得而知,或許只是畫面構圖的需要。與柳樹的文學地位相匹配的另一件磁州窯瓷枕,也收藏于磁州窯博物館,這件瓷枕白地黑花描繪了司馬相如題寫升仙橋的故事。橋這廂,待發(fā)輕車已備,橋那端,垂柳作柔情無語狀,司馬相如橋欖下舉筆疾書,立志功業(yè)。此處之柳雖為一樹,但它與橋邊人物、待發(fā)輕車共同演繹著動人故事。缺此一柳,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便成了無葉之花。另有《升仙圖》磁枕,升仙者飄然將去,而親人跪拜相呼,此處之柳是永別前的依依不舍,是無奈的哀愁。
元青花人物故事圖中,畫柳幾乎成為常態(tài)。著名的《鬼谷子下山》圖罐,策馬者身邊柳樹成蔭,十分協(xié)調自然?!度櫭]》罐、《周亞夫細柳營》罐、《百花亭》罐等,都將主題人物置于垂柳之下。此番之柳,如若全部解其意境,似乎也有牽強之嫌,不妨理解為畫家藝術鋪陳、詩情畫意的需求。
比較例外的是南京博物館所藏的“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此梅瓶上,策馬人蕭何的身后背景是盤虬的松,牽馬踟躕的韓信、提棹觀望的艄公身旁也都沒安排柳樹入畫面?;蛟S是因為元代畫家對政治較敏感,此故事所反映的殘酷的政治事件和政治人物,根本不需要卿卿我我的柳在此吭吭嘰嘰的點綴??墒?,同樣的題材,明代崇禎、清代康熙的“蕭何月下追韓信青花瓷”畫面中,基本都有柳樹占據(jù)著十分醒目的畫幅。此現(xiàn)象大概與明清文人士風頹變,審美拘謹,只圖畫面好看有關。
原國家文物總店藏有“明崇禎青花借東風花觚”,那滔滔江水邊上長出彎彎柳樹一棵,姿態(tài)奇美,趣味盎然。水邊生柳樹,與浩瀚江水組成的大畫面十分協(xié)調。只是,借東風是否一定要與柳樹關聯(lián),未可知也。國家文物總店分別藏有崇禎、康熙《丙吉問牛圖》筆筒各一,但是崇禎筆筒的丙吉立于松樹、榕樹之下,而康熙筆筒上的丙吉只一棵彎柳遮日。
不過,再回過頭來說到親人送別的題材,那瓷上之柳一定不可或缺。正所謂“一絲柳,一寸柔情”,更何況“霸橋一別待何年”。北京友誼文物商店藏有“崇禎霸橋相送青花筆筒”,圖中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執(zhí)手作別,兩人淚眼相向,一旁江水生起波瀾,宛如兩情心潮,而身后,垂柳暗然,嵯峨曲折,占據(jù)著巨大畫面,駿馬待發(fā)處,山石佇立,芭蕉含眉。此刻若無柳樹相映,其景何堪,其情何訴?“明崇禎郭巨埋兒青花筆筒”,畫家將埋兒的郭巨與拄杖呼喚的老人均安置在柳樹下,烘托出有靜有動的哀怨?!俺绲澆唏R從軍青花筆筒”,畫面中送行長者拄仗于柳下,幾作慷慨之相,可是兩相舉止分明看出離別情深,關愛依依。如此,瓷上柳,一樣依依訴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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