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4/10 20:21:01 來源:中國文化報
張大千筆下的“松下高士”與徐悲鴻的“雙馬馳原”
英國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館內有一件由上世紀中、日、英諸多文士創(chuàng)作和題跋的手卷,時間跨度從1925年至1958年,包括繪畫、題詩、贈言等形式,共計22幅。卷首為張大千所書“春樹暮云”。一般認為,此卷緣由是徐志摩1925年短期赴歐時受凌叔華所托,延請中西文士在空白卷子上留下手跡以作紀念,其中題寫者多是與徐、凌相識的朋友,大都有留學歐美的背景,或與崇尚自由主義的“新月派”有所關聯(lián)。此卷30多年間因中外文士的交游而輾轉多地,巴黎、倫敦、北京、東京等地都有這幅中國卷軸的蹤影。某種程度而言,這是一卷見證近代史上中西文化交流和士人情趣的“復調性”文本——它浸染著書寫者的家園情懷,也“透露”他們人生的特殊節(jié)點。而凌叔華確實珍重此卷,她在上世紀40年代后期前往倫敦生活時帶上了此手卷,直到1989年將之贈給藝術史家邁克爾·蘇利文,后由他捐贈給阿什莫林博物館。
該手卷最早的創(chuàng)作者是英國美學家、藝術批評家也是畫家的羅杰·弗萊,他畫的是一幅淡墨風景。景致為歐洲風景畫常見的湖光山色,近景、遠景層次清晰,但是在處理樹木和山石時以簡筆和中國畫的皴染法描繪,特別還運用了留白的技法表現(xiàn)湖水和遠處的空間。這種以中國畫技法嘗試介入水彩創(chuàng)作,表達了其在“東方文藝復興”背景下對東方繪畫的敬意。早在20多年前,弗萊就在《伯靈頓雜志》編輯撰寫介紹中國藝術的文章,也曾以“書法式”線條來稱贊喬托、馬蒂斯用筆的韻律特點,收藏來自中國的瓷器、雕塑、銅鏡等古物。而他在此時(1925年)應友人徐志摩邀請,創(chuàng)作這幅中西融合的風景畫,恐怕也有特殊的機緣。那一年,弗萊組織編寫了《中國藝術:繪畫、雕塑、陶瓷、織物、青銅器和次要藝術指南》一書,并撰寫了此書的導論《中國藝術》一文——其他章節(jié)亦皆由當時研究東方藝術各領域的知名學者執(zhí)筆,如賓揚寫繪畫、喜龍仁寫雕塑、葉慈寫青銅器。另一位題寫者是哲學家羅素的夫人多拉·羅素,她用英文寫下了頗有意味的題簽——“心靈和物質的兩分法本質上是一種男性哲學”,從一側面展現(xiàn)了西方知識分子對歐洲二分思維的反思,轉而對中國陰陽觀念、天人合一理念與自然觀的欣賞。徐志摩之所以能與英國友人探討藝術、人生和哲學,便源于他們對美、友情與自由的共同信仰和歌頌,如此雙方交往才能超越性別、國別和語言的藩籬。
同一年,尚未回國的徐悲鴻畫了《雙馬圖》,而張大千則選擇了文人畫中常見的松下高士題材,畫面線條工整流麗,更是意在畫外,有高潔之氣:松下獨坐的文士,仿佛遠望著山嵐云氣,亦是畫者寧靜心境與高超運筆的體現(xiàn)。徐悲鴻所畫奔馬則是另一種高昂情緒的彰顯——一黑一白兩匹奔騰的駿馬,神采奕奕,馬頭分別“瞻前顧后”、相互映襯,而郁郁草叢迎風的狀態(tài),更顯得馬蹄輕疾。
畫卷中還有幾幅創(chuàng)作,集中在1926年,那時北京城仍然吸引著大量藝人和文士學者。這些手跡呈現(xiàn)了這些書寫者與城市的個人記憶和人生節(jié)點,譬如,吳宓手書李思純的一首詩,紀念與友人觀賞崇效寺牡丹(京城花事之一)。詩中說“崇效三月眾所趨”,宣南的“枯禪野寺”因花事而不再寂寞。寺中尤以墨色和綠色牡丹知名,形容若“鵝頭黃淺鸚羽綠”。崇效寺上世紀50代后逐漸凋敝,今已不存,不禁讓后人慨嘆詩末所言成讖,“宣南故實到吾輩,后來視昔知何如”。另一幅江小鶼的畫,所繪顯然是法式風物——典型的長棍面包、酒瓶(杯)和報紙《自由報》,造型精練,應為其留法生活側面的速寫。顧頡剛見此速寫,在卷中留下一段題詞,提供了一種個人化的理解——他題了明代張夢晉的一首詩:“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且盡掌中杯。高樓明月笙歌夜,此是人生第幾回?!彼f愛其句悲涼,不能忘懷,故即借題小鶼的畫。巴黎與南京,雖然遠隔萬里,卻因歷史上多聚集風雅名士且有“舞榭歌臺”的意象性,在顧頡剛心中產生漣漪:東西方的“升平之樂國”,成為彼此映照的他者。鄧以蟄在此年臘月題了其父的一首詩,有懷鄉(xiāng)之情:“空庭小植玉鉤斜,孤影娉婷近有花。明日寒山風雪里,疏林歸去野人家?!甭淇钪杏醒浴斑^文光樓見案頭梅花初發(fā),因憶及先君此句,為淑華吟之”。這里的“文光樓”,應為京城琉璃廠東街著名的書鋪,前身是乾隆朝的“聲遙堂”,在光緒和民國年間尚有名望。
同樣是在1926年,剛剛歸國的林風眠被任命為北平國立藝專的校長。北京成為他在國內開展藝術活動的起點——他在此用濃墨畫了兩位西方人面對面交談的形象,以簡筆染繪,頗有“對話”的意趣。同時林風眠的題款突出了“北京”兩字,字大且生拙,不知這與其心境是否有某種關聯(lián)。“中西調和”的藝術理念,道阻且長。林校長在一年后組織的北京藝術大會,即強調藝術的美育使命,呼吁整體性的藝術觀念——打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學院與民間的界限,為藝術者搭建對話的平臺,而他自己參展的作品就是《北京街頭》(或名《民間》)。就徐志摩和凌叔華而言,這一年的京城與其人生大事皆有關聯(lián):他們都在這一年攜手有情人踏入婚姻,北海公園畫舫齋和史家胡同24號的宅院,即是各自的婚禮舉辦地。卷中還有一幅劉開渠的小畫,線條簡練,描繪了掛于墻上的古琴、琵琶與畫軸,似是傳統(tǒng)文人書房的一角——凌叔華這位“新閨秀派”的才女,其文字有如“一種七弦琴的余韻”,而她的畫藝在上世紀20年代也頗受賞識,恰與畫面琴心畫意俱佳的隱喻相契合。
此外,聞一多所畫印度詩人泰戈爾,突出了人物的長發(fā)和胡子,亦能喚起一眾友人對1924年泰戈爾訪華盛況的記憶。彼時,文化界梁啟超、蔡元培、胡適等名流為其準備熱烈的歡迎會和各種中國禮物,甚至為他取了中國名字“竺震旦”。凌叔華也作為燕大外文系學生代表參與接待——泰戈爾還參加了凌家舉辦的一次別開生面的畫會,讓其在見識了京劇、國畫的同時還品嘗到藤蘿餅、杏仁茶。這幅小像背后是對當年京城文化盛事的追憶,或許也有“科玄論戰(zhàn)”背景下交流預期并不如意的唏噓。然而,歷史上的“錯位”并不能隱沒文化層面的互動與影響——“新月”與“康橋”的含義早為人們所熟知,凌叔華以英文寫的小說《古韻》和文人繪畫在海外也獲得認可。
此卷還有王濟遠、豐子愷、冰心,以及櫻洲山人等人的筆墨,其豐富的歷史和文化意蘊自不待言。歷史上無論“西學東漸”或是“東學西傳”,民族文化的魅力與傳播力量,以及彼此交流產生的情誼,都是不容小覷且值得珍視的。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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