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4/2 19:47:30 來源:中國文化報
劉海粟美術館“慕琴生涯——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展”展出的丁悚繪圖的刊物封面
這是一位把現(xiàn)在非常流行的“斜杠”“跨界”“跨媒介”等說法來形容其工作和事業(yè)卻絕無半點違和感的人。在他活躍的年代,他的每一次跨界都如此自然,風生水起,一招一式又都是那么地道得法,總之,他所付諸實踐的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沒有任何刻意為之的嫌疑。
此人,名叫丁悚,字慕琴,1891年出生于民國轄屬浙江省金山楓涇(今上海市金山區(qū)),1969年在上海去世。
丁悚少小先習洋畫,再水墨,而后又投身商業(yè)美術,畫技名震滬上。美術教育方面,他曾任上海美術??茖W校的教務。而掌該校者乃與軍閥孫傳芳就人體模特兒“斗法”的“藝術叛徒”劉海粟。他也曾執(zhí)教于滬上大學與中學,撒播美術美育的種子,培育藝術人才。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月份牌,為民國商業(yè)美術中的大宗。他因畫技高超而被中外煙草公司“獵頭”相中,成為月份牌繪畫的最早縱筆者之一。當時上海紙媒發(fā)達,大量見諸報章刊雜志的封面畫、插圖以及平面廣告設計,他多主其事。他親自操刀的這些圖畫,畫面清新,構思獨特,令各報刊版面生輝,讀者爭睹。
在那個風云詭譎的時代,漫畫更是丁悚發(fā)表意見、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手段。無論是時事針砭的系列連續(xù)畫還是一針見血的獨幅漫畫,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其漫畫與平面圖像有功于民國紙媒的發(fā)達。上海大碼頭日日上演各色戲劇,作為票友,他欣然客串,活躍舞臺氣氛,甚至撰寫劇評,道盡其中奧妙。當時跑上海的名伶名角,丁悚無不相熟甚至相知。當早年民國的新興城市中產(chǎn)們流行攝影時,他早已是攝影的行家里手了。民國,是聲音與圖像借不斷進步的技術手段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時代。藝人灌唱片求更多傳播,中產(chǎn)市民置備留聲機(電唱機)居家聽唱片,成為當時一大時髦。丁悚熱衷于此,此中掌故,他如數(shù)家珍。電影,是當時大眾最喜歡的文藝休閑活動,丁悚當然是電影院的???。久而久之,與滬上電影圈極其熟稔的他,也曾經(jīng)起意拍攝,而且叫得動的大牌明星竟是周璇。更有甚者,他還執(zhí)筆弄管,寫過多篇小說,給上海文壇灌入陣陣清風。
丁悚,從來沒有畛域觀念,且樣樣來得,無一不精。在戰(zhàn)火沒有打破上海的安寧與繁榮時,交友開闊的丁悚,常常呼朋引類,“聚嘯”于他所居住的“天祥里”(后為恒慶里)這條弄堂。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家客廳就是當時上海文壇交際的沙龍,丁悚本人則是當年上海藝壇各種信息中轉(zhuǎn)的交通所在。他所親歷親聞的種種,早年曾經(jīng)刊發(fā)于滬上《東方日報》,名為《四十年藝壇回憶錄》。其回憶錄里的各個篇章,娓娓道來,風趣幽默,可長可短,道盡民國上海藝壇的各種逸事奇聞。其回憶所具有的一手性質(zhì),為我們深入了解迷宮般幽深的民國都市文化提供了一條別樣的路徑。他的記憶或可有不確之處,但光是由其回憶所打開的天地與提供的線索,就足以引人入勝了。這個“勝”,就是丁悚本人投身其間的民國文藝界,他所稱的“文壇”。這個“文壇”,包括文學、新聞、電影、戲劇、音樂、美術與攝影等各界。
丁悚熱衷于新事物,攝影在當時是一等一的最新成像手段,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丁悚既經(jīng)常身挎照相機,隨時為身邊紅男綠女“影相”,也以創(chuàng)作心態(tài)拍攝各種事物,涉及題材廣泛,包括都市景觀、家庭肖像、人體攝影等。尤其是他的這些攝影“創(chuàng)作”,使他當仁不讓地成為中國攝影史上的一個不可忽略的人物。來自丁悚相冊中的這些照片,最珍貴的無疑是丁悚本人所攝的。此外還有丁悚珍藏的友朋之間相互饋贈的照片,其中有些照片上還有當時饋贈者的親筆簽名。由于戰(zhàn)火離亂,丁悚經(jīng)手的這些照片能夠安全存留至今者實在不多。幸虧丁悚后人仍有少許收藏,現(xiàn)在終于可與觀者相見,幸何如之。無論是他拍攝的照片還是他珍藏的照片,我們都可從各式人等的身上穿著窺見民國時尚之一斑,也可見當時人物的心氣與精神。后人如欲考訂當時人物形象,這些照片也成為重要線索與證據(jù)。
近期,國內(nèi)學界有關民國時期的視覺文化的研究漸成熱潮。對于過往不入主流美術史的攝影、漫畫、平面設計與商業(yè)美術的大家巨匠們的實踐的研究逐漸展開。比如張光宇、陳之佛等人的工作開始受到較大關注。這一趨勢或可視為一種美術史向視覺文化的“轉(zhuǎn)向”。就丁悚在視覺文化實踐的整體面貌而言,從某種意義上說,屬于探索者的丁悚,由于其工作需多摸索而更具開拓性,所遇困難似更大,所求理解也更難。尤其是他的商業(yè)美術實踐,如何在“美”與“商”之間取得平衡的經(jīng)驗與寬容是當時所缺,因此他要面對的不解、誤解甚至是輕視往往要比后來者更甚。但丁悚通過自己的出色工作,讓當時的人們意識到,商業(yè)美術作為生活之必需,也是生活本身之一部分。尤其是其所反映的時代趣味,更為后世了解當時提供了重要的視覺參數(shù)。與此同時,更有一個重大難關需要他以及后人、同人們?nèi)ヅ朔氖牵簛碜詺W美的商業(yè)美術形式與傳播要求,無論是在語言風格上還是在傳播方式上如何轉(zhuǎn)化為中國人樂見的形式令國人接受,所謂在地化,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深加探索的。所幸有包括丁悚在內(nèi)的諸多先輩的開拓與摸索,使得包括張光宇在內(nèi)的后來人才得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克紹箕裘,展開了更為深入的探索,終至形成民國時期視覺文化有聲有色的壯觀局面。
丁悚活躍的時代,正好是商業(yè)美術、漫畫、電影以及攝影等開始成為信息傳播的新形式,并且日益與都市大眾發(fā)生密切關系,逐漸成為大眾娛樂與消費的主要形式的時代。這些新興的視覺樣式,與當時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精英藝術如水墨與油畫等并存于世,并迅速涌入大眾日常生活,形成一種視覺生產(chǎn)與消費的新趨勢與新現(xiàn)象。這些門類之間的邊界、壁壘、門戶,在他這里早就煙消云散,不成問題。
丁悚及其同時代人的全面開花的視覺文化實踐,給當時中國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發(fā)展以及趣味轉(zhuǎn)向帶來了很大的影響,為都市大眾打開了眼界。從根本上說,他所活躍的時代,是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都會開始生成、都會文化開始萌發(fā)的時代。以自己的三頭六臂打開一片新天地的丁悚,為都會文化的形成貢獻了自己的才華,而丁悚本人也成為都會文化的一部分??上У氖牵两駥τ谒墓ぷ鞯难芯窟€不深入,因此人們也比較難于把握他的歷史貢獻與影響幾何。而他留下的這些相冊,則是讓我們得以重新審視他的貢獻與影響的重要材料與證據(jù),相信也會為重新評價他的工作帶來新的契機。凱文·林奇曾經(jīng)說過:“狄更斯和倫敦的建城者同樣幫助我們認識了倫敦。”我們今天看丁悚的貢獻,或可將林奇此話稍作更改敬獻于他:丁悚同樣幫助我們認識了上海。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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