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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春林

　　2022年6月，由文化和旅游部等10個部門發(fā)布了《關于傳統(tǒng)工藝高質量傳承發(fā)展的通知》（簡稱《通知》）?！锻ㄖ诽岢觯骸爸С郑▊鹘y(tǒng)工藝企業(yè)）全面掌握并運用傳統(tǒng)工藝核心技藝和關鍵技術，在保持傳統(tǒng)配方和工序的基礎上，鼓勵運用現代生產技術和管理方式，提高生產效率。”所謂現代生產技術，不但得到前三次科技革命成果的支撐，又獲得了以人工智能、大數據、生物工程、量子工程等為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的新思維和新工藝。手工藝與這些先進生產力的結合如何實現？其邊界又在哪里？

　　有選擇性地開放、融合

　　近年來，筆者注意到國內工美博覽會上展出的玉雕、石雕、木雕、銅雕等各類雕刻類作品精細得不得了，一了解之后才明白手藝人使用的雕刻工具之先進程度還超出我的想象。來自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深圳產的各類高頻率電動雕刻工具，在南方工藝美術界被普遍使用。手工藝與科技工藝的結合使得過去的一些繁難工藝變得簡單易行，工藝自然往精細化方向發(fā)展。

　　手藝人為何會選擇機器工藝來取代部分人工？這個問題似乎不用回答，因為在手工藝的發(fā)展進程中，實用理性一直在起作用。遠的不說，至少從清末以來，中國手工藝的生產就不斷在推進手工與科技工藝的耦合。更別說在1957年之后，國家堅定有力地要求手工藝行業(yè)大踏步向工業(yè)化邁進。當下，傳統(tǒng)手工藝文化在復興的大環(huán)境下，手藝人操作的技術實體也絕不單純，既有簡單工具和簡單機械，也有各類電動工具和窯爐、拋光機、烘干設備等電器設備，同時還早已普及了現代檢驗檢測技術。目前，活態(tài)傳承的部分非遺項目在當下的工藝實踐就是如此，它們綜合了傳統(tǒng)工藝與現代工藝，這才是歷史和現實中的手工藝的真實“面目”。因此，我們必須正視這個客觀現象，不能把手工藝想象成依然停留在某個古老歷史時空中的拒絕改變的舊事物，而應看到，面對現代科技，手工藝一直在有選擇性地開放、融合，只不過從它內部無法生出什么科技革命來。

　　但是，總體而言，手工藝對科技工藝的開放是比較審慎的，是有選擇性的。這跟手藝人確認其主體地位相關，與手藝人自覺保持其文化本色關聯(lián)密切。

▲三友圖（木雕） 黃小明

　　邊界在于確保手藝人的主體地位

　　如前所述，手工技藝的發(fā)揮離不開技術實體，也就是生產要用到輔助工具、機械或機器。在聯(lián)合國保護非遺公約中十分謹慎地把“相關工具”列為保護內容，而沒有把輔助機械和機器羅列進去，可能是出于維護手工藝的文化本色，考慮到人與機器關系的復雜性難以簡單厘清。既要利用高新工具和機器來輔助人工，又要避免手工藝演變成自動化工業(yè)，手工技藝與科技工藝融合的邊界在哪里？由于手工藝門類眾多，具體操作情況十分復雜，所以無法一言以概之。從哲學層面上講，筆者認為邊界就在確保手藝人的主體地位上。

　　一個赤手空拳的手藝人當然可以展示一些身體技能，但要生產更精美、更有文化內涵的用器就很難做到了，這時候如果得到像高頻電動雕刻刀這類高新工具的輔助，人的體能、雙手的靈活性、身體的協(xié)調性等能更充分地發(fā)揮出來，變成人的創(chuàng)造力。手藝人的勞動是讓原本已經物態(tài)化的技術與主體能力相結合，使之激活人的創(chuàng)造力，有創(chuàng)造性的加工能力才會形成真正的生產力。所以，手工藝的非物質性要借助于技術實體才能展現出來?？萍脊に囆枰弧叭嘶?，在這個過程中，原先看似很標準、很客觀的技術內容都因人而異地變成個性化、差異化的手工技藝。相同的高新工具在不同人手里，“人化”過程不一樣，效率不一樣。假如把當今最先進的雕刻刀給我使用，我也不會生出什么生產力，說不定會產生破壞力。這就說明科技工藝在“人化”過程中，人的技藝水平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決定了生產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水平高低。

　　為防止科技工藝削弱手藝人的主體地位，絕不能把手工藝生產流程完全程序化，并統(tǒng)統(tǒng)交給自動化機器來加工。手工藝與科技工藝的結合要保證手藝人的主體地位，不排除在一些屬于簡單勞動、工藝重復性強的基礎工序中使用機器取代人工，但在核心工序中不能采用自動化機器生產，由此來保證人的心智、體能、情緒、知識水平、審美趣味、個人意志等在自由、連續(xù)性的勞動中綜合演化為獨特生產力，保證手工藝生產的偶發(fā)性、差異性、藝術性、情感性強的特點，也就與“促進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chuàng)造力”這一非遺保護的宗旨趨同。

　　心手相應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

　　我們重視手工藝生產的非物質性，其實等同于在強調手藝人的主體地位。手藝人的主體地位首先體現在其進行的是自主的、自由的具體勞動。在勞動中，心手相應，人的精神和人格始終在場。心腦作為神經中樞，指揮著雙手，盡管有些手藝人因長期訓練而形成了肌肉記憶，工作起來像是靠下意識，這種心手相應其實是爐火純青。玉雕行業(yè)俗話講“五頭抱一頭”，就是用下巴、胸部、肚子、雙手、雙腳抱著一塊玉石去就砂砣，身體的耐力和行為的精準度都是技藝能力的基礎。

　　手藝人的主體地位還體現在意匠（意念加工）貫穿勞動始終。自1913年亨利·福特設計出第一條工業(yè)制造流水線以后，設計（腦力勞動）與生產（體力勞動）相分離，工人取代了工匠身份，意味著手工藝的衰落。但保留下來的手工藝依然延續(xù)著邊設計、邊制作、邊調整的傳統(tǒng)做法，動腦與動手交替進行、多次反復，意匠貫穿整個工藝流程。我們常?？梢詮哪切┠芄で山成砩习l(fā)現他們具有某些特殊知識上的優(yōu)越性。動腦和動手在本質上是分不開的，因為他們擁有教科書之外十分豐富的，并且仍然還在不斷產生的經驗性知識而受人尊敬。

　　此外，手藝人的主體地位還體現在美學品位的表達上。手藝人與現實環(huán)境（包括實體工具）、他人之間建立三角關系，在平衡這種關系中，手藝人發(fā)揮了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并通過產品向他人傳遞了善意。個性化、差異化、藝術性和情感性強的勞動自然會創(chuàng)造具有獨特品位的產品。無瑕疵工業(yè)產品的完美與手工藝品的完美不能簡單等同，手工藝品有精致、自然、粗樸、特異、綺麗等更多層次的美，甚至還包括有瑕疵的、讓人憐惜的美，這也是手工藝文化多樣性的重要內容。

　　總之，手藝人可以去嘗試應用高新工具，甚至在一些基礎工序中使用機器。只要這類科技工藝還依然只是作為雙手或其他肢體的延伸，只要這類科技工藝還不足以威脅到人的主體地位，那么手藝人可以自主而高效地利用它們進行生產。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工藝美術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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