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3/19 18:49:27 來源:光明日報
《蓄素守中——沈浩篆刻藝術(shù)》
沈浩 著
西泠印社出版社
印章雖小,但印中有山河。1937年,浙西淪陷,劫難連連。次年夏,杭縣(舊稱)丁輔之、高繹求、俞序文與平湖葛書征四人,將各自劫后所存的自明代迄今兩百七十余家、近兩千鈕印章拓成譜,題名《丁丑劫余印存》。此印譜的印章,均為流傳有緒的精品。王福庵先生刻了朱文“歷劫不磨”四個鈕在譜首,正自有山河存續(xù)的意思。高野侯先生寫了序言,洞見幽微,深見卓識。文中有言:刻印和藏印俱是文人小事情,重要的是“其人性情之醇駁,學(xué)問之淺深,尤可于此窺測焉”,而拓譜則是為了使“印人精神所寄之品歷劫不磨而求其傳”。此中山河之氣,撼人心扉!
小印章含著印學(xué)的宏大命題,既包含篆刻、拓印、印石、印譜等藝匠生活,又涉及文字學(xué)、考據(jù)學(xué)、史學(xué)等金石之學(xué),是一個超乎一般想象的異常弘博的領(lǐng)域。從戰(zhàn)國秦漢的古璽,到明清文人流派,執(zhí)刀向印的人,不論工匠或文人,均是對文字有擔(dān)當(dāng)、有想象、有耕耘的人。這是中國文字之學(xué)、之藝的獨特的詩性方式,無言卻深蘊,方寸有山河。這里有文與字的神會,有虛實方圓的天地,有操刀執(zhí)印者的胸襟與志趣。存印者,存印人精神之品是也!
中國美院由潘天壽先生首倡,于20世紀(jì)60年代初,開創(chuàng)高等教育的中國書法專業(yè)。創(chuàng)建伊始,就重印章之學(xué),諸樂三先生便是印學(xué)課程最早耕耘的名師。受著他們的濡養(yǎng),國美書法系在書藝的瀚海汪洋的另一邊,帶領(lǐng)青年書家登上崇崛的印山,攀援印學(xué)的峰巒,培養(yǎng)出一批印章佳手。沈浩便是其中代表。
沈浩于國美書法系畢業(yè)較早,擔(dān)任教學(xué)時間亦長。但他沉默靜修,潛心于印章的學(xué)問,開青年一代印學(xué)創(chuàng)研新風(fēng)。沈浩有一方印,方石白文,刊刻“潤物無聲”四字,似可為成長寫照。此印章法靈動,篆意纖濃,端莊而變化,渾穆而流麗?!皾櫋迸c“物”俱左右結(jié)構(gòu),沈浩移“水”于“閏”之下,兩個字遂有豎方之變?!盁o”“聲”兩字,小大懸殊。四個字遙遙相對,顧盼生姿,分朱布白,變化錯沓,化在“口”型界格之中,將破未破,渾渾然一體。而四個字的筆畫,古樸溫厚,刺字瀟灑,從撇捺縱橫的刀口來看,整印的運刀十分犀利痛快,收刀干凈利落,深蓄浙江篆刻傳統(tǒng)的堅挺陽剛之氣。這種“平正中具奇特,古樸中蘊靈秀”,正是濃厚的浙派之風(fēng),同時又富一種獨特的飄撇畫味。同樣,沈浩另一方白文“雨生百谷”,章法一樣百取一收,收放自如,刀法蒼郁痛快,跬成一片煙云山水?!皾櫸餆o聲”“雨生百谷”,印文中流溢著的自然樸厚的敬意,奪目而來,如圖如畫,便自有一份強烈的畫意盎然。這是沈浩的浩然之風(fēng),這也是美院印章獨特的山河造微。
沈浩的另一類印,亦如畫,卻完全不同。這一類多是朱文豎刻,多以金文入印,卻似有鳥蟲篆的修飾和意味。沈浩的齋印《浩瀚居》便是一例?!昂啤迸c“瀚”都是水字偏旁。沈浩用長水串于璽的中央;“告”“翰”兩體位水一方,如樓榭鋪展;而“居”卻如一方舟行,溯流而上。如是“浩瀚居”,朱文靈動,畫意盎然,山河彌滿,神秘中散發(fā)著高雅的氣息?!洞河曜恪芬灿续B蟲篆的意象,“春”“足”伴著綿綿長“雨”,靜中寓動,一幅石生線長的雨意圖,無論線條還是布局都充滿令人激動的才情?!睹钌徣A》豎刻朱文,三個字一線排下,如編如結(jié),妙蓮環(huán)生,直若一片廟宇的鋪陳。沈浩的這些印章屢有山河之意,卻少鐫滯之累,只在點畫結(jié)體的要緊處,帶出如寫如畫、樸實充溢的意趣。
印章總以自然為貴,猶恐過于雕琢,淪入澀滯一途。過多修飾,縱使雕繾滿目,終如剪彩為花,而生氣亡矣。此即唐《二十四詩品·自然》一品中楊振綱詩品解之所言。沈浩的印章,印文不奇,篆刻也少特殊的橫絕。但綜合為印,卻有一種自然質(zhì)樸的美。沈浩印章朱文流利堅挺,白文渾穆灑麗,用篆方圓相參,用刀古茂圓轉(zhuǎn),既蘊浙派的源遠流長,又含自家的山河氣象。誠如《二十四詩品·自然》中司空圖所言:“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庇」さ米匀恢睿殖纱??;ㄖ_,歲之新,皆非人為。如逢如瞻,則是任天地自然之意矣。
沈浩篆刻集題名曰:“蓄素守中”。素,澹也;中,和也。直如《二十四詩品》中言: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所言藝者平居澹素,執(zhí)中默守,涵養(yǎng)既深,淳淳然一份元氣,天機自合。沈浩所蘊所積的正是這種沖和澹蕩的惠風(fēng)。日本印學(xué)大家小林斗盦先生的齋號,名曰“懷玉印室”。他曾刻“圣人被褐懷玉”一印,此句出自《老子》。被褐者,薄外;懷玉者,厚內(nèi)。沈浩的性格正有如是含蓄。匿室懷玉,溫厚致遠。沈浩集名“蓄素守中”,恰是與“被褐懷玉”一曲同歌。正所謂篆意鐫人,印心不孤。
(作者:許江,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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