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2/11 22:58:24 來源:光明日報
中國古代藝術與哲學血肉相連,天真是其本心,自由是其追求。如今講述中國古代藝術史的書并不少,大約有這樣三類,其一是中國著名學者的作品,如陳師曾、潘天壽、王遜、宗白華等人,又有晚近學者如葉朗、巫鴻、朱良志、石守謙等人;其二,作者非科班出身,但美學感悟極好,如蔣勛等人的藝術普及型著作;其三,則是西方學者研究中國藝術的著作,其中著名學者如羅樾、高居翰、蘇利文等。日前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翟進所著《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略帶一些無畏與粗糲闖入讀者的視野,嘗試從理性與哲學的“美的聯(lián)結”這一結點,對藝術作品進行解讀,探索中國古代藝術及其背后的時代精神與象征,以及中國藝術何以具有其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建立起一個完整的中國古代藝術脈絡。
自立吾理的文化自信
無論在文字結構、書寫風格還是理論思考等方面,這本書都獨具創(chuàng)意,這或許與作者并不具備藝術專業(yè)的相關訓練有關。此外,書中雖然正文不長,但正文、大量注釋與精美圖片,構成了一個新奇的三維立體閱讀體驗。同時,作者詞條式的寫作使得行文簡潔雋永,不時又有回甘,甚而偶有敲打人心的莽撞與痛快。作為一本講述中國古代藝術史的著作,這本書時間跨度極大,上啟初民時代,下至明清,選取不同時期的工藝品、藝術品200余件,其中漢代之前多以工藝藝術為主,如賈湖骨笛、司母戊大方鼎、秦之兵馬俑、漢之舞樂俑等;之后又有魏晉書法、南北朝佛教造像;至唐及以后,則多以文人藝術為主,如《韓熙載夜宴圖》《千里江山圖》《富春山居圖》及名家書法,可以說跨越了整個中國古代藝術的不同時期。但這本書又并不僅僅平敘中國古代藝術品,作者談中國古代藝術,更傾向于去談“美的聯(lián)結”,作者認為,從初民于祖先的思念與早夭靈魂的呼喚開始,繼而,從群居到部落,再到國家,越來越復雜的人類秩序導致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逐步加劇,同時也造就越來越深的孤獨,而孤獨會讓人渴求知己,渴求表達,渴求孤獨兩端溫暖的對望,“正是在這樣的對望中,誕生了中國古代的哲學與藝術”。于是,我們看到,書中大量藝術家與藝術品的鋪陳背后,更多是在探索藝術及其背后時代精神與象征,以及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是何以具有其獨特的“藝術與哲學相融”的表現(xiàn)形式。
我在閱讀中有一種強烈的體驗,那就是作者不再孜孜尋求西方理論的支撐,從前言中便努力建立一種文化的自信:“儒以立世,道以憩身,自由以儒,天真以道,在我最艱難的時間,最終慰藉我的是自然、傳統(tǒng)文化與藝術,準確說是祖國山水、文人精神與古代藝術,并不是西方那些我曾經(jīng)奉為神的東西,在真正扎根自己土地的時候,我開始理解黃土,理解黃河,理解華山,理解那些以苦難和希望雕刻的石窟……”從這里,我感受到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青春的氣息。如果真正理解自己的歷史與大地,我們需要世界優(yōu)秀思想與文化的洗禮;但也需要重新審視中國最古老的智慧;繼而,在歷史時空的轉換中,去發(fā)現(xiàn)“每一個時代人類于時代問題的解決,也就沉淀了這個時代的精神”。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文化自信,“自立吾理”(程顥),才能真正與世界、與時代進行對話。
尋找可以自足的中國古代藝術脈絡
那么,“自立吾理”是怎樣建立這個“理”呢?前言中,作者提到本書幫助讀者可以快速建立起一個可以“自足”的中國古代藝術的脈絡,“自足”在現(xiàn)代語境中意味著不僅僅展示藝術品的表象,還要去發(fā)掘內部發(fā)生的機制、時代的應對以及自我調整的可能。那么書中是如何對中國古代藝術進行這樣“自足”性呈現(xiàn)呢?我認為作者從藝術的“發(fā)生機制”與“時代應對”兩方面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首先是藝術的發(fā)生機制,在本書前言的第一句話便指出“內心詩性、萬物終逝的悲涼與知己的渴望,此三者,是我追尋藝術的方向,也是我以為中國最偉大藝術的標準”。其中,“萬物終逝的悲涼”意味著在中國古代文化正脈中,世界是永恒變化的,這是所有中國哲理的根基,同時,中國古代文化正脈中也并不存在可以依賴的“神”,正是如此,我們必須要努力完成此生飽滿的生命,同時將創(chuàng)作融入從祖先流淌至今繼而到未來的血脈長河;其次“內心的詩性”,并不是說人人都要當詩人,而是每個人內心“興、觀、群、怨”的“詩性”;繼而,“知己的渴望”,則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與自然與他人進行“聯(lián)結”的愿望。于是,從哲理、機制、動力出發(fā),作者給出了一個很有“理科思維”的答案。
其次,我們來看這樣的一個“發(fā)生機制”是如何在不同時代呈現(xiàn)的,這就形成了藝術史的基本框架。作者是從中國古老的“天人思想”出發(fā),認為“人類文明的進程,亦即人遠離自然的進程”。這是文明前進之中不斷面臨的最大現(xiàn)實。在書中,作者一次次勉力辨析著從古至今,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如何一步步分裂的,同時又是如何以中國文明的古老智慧進行著一次次重建。而這樣的重建,是哲學的重建,也是藝術的重建。
“于是,我從時代面臨的問題出發(fā),繼而去發(fā)現(xiàn)文明中每一個時代的兩種應對:其一是哲學應對,每一次人與自然的遠離,意味著一次邊界的重建,哲學作為時代的守望,要完成人與自然邊界的重建以及人類多種秩序的重建;其二是藝術應對,邊界確立之后,藝術繼而“聯(lián)結”起被新邊界隔離的世界,這樣的“聯(lián)結”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一種對望,也是哲學冰冷身影背后溫暖的對望。”
正如前文我提到,書中“自足”的中國古代藝術脈絡,有了“發(fā)生機制”與“時代應對”,但是在“自我調整”(自適應機制)上,作者在書中只是硬性作了斷言,例如講到魏晉南北朝藝術,“人從自然分離的進程從‘個體分離’之后又開始‘個性’的一次分離”,但文中并沒有感受到中國古代藝術在時代變遷中細膩而微妙的轉換是如何發(fā)生的。于是,在作者講到清代之后,對于現(xiàn)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就會欠缺觀察力與預判力,是一點遺憾。
生態(tài)文明觀與中國古代藝術
當今世界,文明孕育著極大危機:科技沒有邊際的探索,環(huán)境無止境的破壞,霸權主義的肆意掠奪,都在毫無顧忌地破壞著世界和平與自然和諧。中華文明,作為唯一存在至今的古老文明,一直流淌著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血脈基因。正因為文明的古老,我們對自然保留著人類最初的敬畏與贊嘆,歷史無論怎樣前進,我們依然保留著基因中對自然的古老情感。如今,中國提出“生態(tài)文明”,正是要從多個人類生活的維度,去建立與自然的和諧,在古老的中國文明中,初民便是按照自然的秩序構建了祖先的秩序,按照自然的運轉規(guī)律映射人的生命脈動,多元的生態(tài)群體與個體在大自然中從來就是一起和諧共生,中華文明就是這樣敬畏著自然,模仿著自然,又反哺著自然。
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建設“生態(tài)文明”知識體系,藝術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在本書的敘述中,從石器時代開始,便將藝術定義為人與自然的最初聯(lián)結,“人類以自然為母體,將魚、蛙、鳥、蛇等自然生靈奉為祖先(圖騰)”;繼而在青銅時代,在與祖先(自然)的溝通中,商代建立以酒為特征的祭祀文化,周代建立起“禮樂”為基礎的秩序文化(酒神與日神);漢代則以董仲舒為代表,構建出“天與人之間的機械式對應以成天人互感”;在魏晉時代,“以衛(wèi)夫人《筆陣圖》、宗炳《畫論》為理論基礎的魏晉書法與繪畫,初步建立以仿自然之‘造化’為基本內容與形式的中國古代藝術”;宋代“‘理學繪畫’中所著意體現(xiàn)的‘價值秩序’”與明代“心中內定天地秩序”(心學)以及“童心”與“性靈”(近代啟蒙思想);最后是清代“‘一畫論’(石濤)中創(chuàng)作主體的轉移(人與自然的角色轉換)”。在書中每一個時代的藝術都積極呈現(xiàn)著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樣漫長的探索,全然構成了本書中國藝術的“生態(tài)文明”呈現(xiàn)??梢哉f,本書實實在在為我們沉淀著習近平總書記所提到的“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
數(shù)據(jù)時代的文化江河
中華文化5000年輝煌燦爛的文明所沉淀的無數(shù)文物、遺址與從未間斷的文字典籍,匯聚成文化血脈的浩蕩江河。在新時代的文化工程中,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文物工作者完成三次文物普查與一次可移動文物普查;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重要的考古工作與一代代文化學者艱辛的著述;近30年,繼中國“夏商周斷代工程”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之后,國家文物局從2017年又開始啟動“考古中國”重大項目。所有這些國家重要的文化工程,可以說匯聚成當代中華文化最重要的文化資源與底蘊。
如何讓文物與藝術進行緊密聯(lián)結,讓“文物活起來”,本書也做了積極探索。首先,書中大量文物成為藝術史考察的重要樣本;其次,書中文物的名家攝影堪比視覺藝術,讓文物躍然紙面;繼而在作者大量的創(chuàng)作札記中,也體現(xiàn)出翟進先生對文化與科技融合進行的深入思考。在數(shù)據(jù)時代,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元宇宙、區(qū)塊鏈等新技術快速涌現(xiàn),新的文明變局就在眼前,尤其“在‘元宇宙’的近乎新文明的進程中,我們不能任由西方思想去建立文明的規(guī)則”,亦如作者在結尾處所說:“這個世界即將面臨巨大的人性變局時代,而我會希望可以把我們文化中高貴、積極與堅定的部分進行分享,以迎戰(zhàn)這種變局,這就是我余生所渴望的‘孔顏樂處’”。
時代的召喚
縱觀《天真與自由——漫步中國古代藝術》,雖然這是一本通俗的藝術史讀物,但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從一個非專業(yè)人士、也正是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依赤子之心之指引,以一種中國文人應有的自信昂然出發(fā),“自立吾理”,帶著草莽般的無畏,縱論幾千年的歷史、哲學與藝術,暢談天人之道與人性變幻。但是從這樣的莽撞中,我確實感受到一代人在勇敢成長。最關鍵的是,書中能體會到一種時代的“文心”,其氣韻真誠之美,可謂動人,他們要拋棄曾經(jīng)束縛的思想枷鎖,逐漸從西方至上的崇信者,經(jīng)歷痛苦與迷茫,進而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繼承者。我也看到,“文化自信”不再僅僅是尋求西方的認可,而是成為自己文化的標準制定者。我更看到,古老的中國文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智慧,使得“一顆漂泊的心終于尋到它的歸宿而不再慌張”。
藝術為人民服務,于平淺處見真性情、真學問與正能量。而這,正是赤子之心與中國文脈。
(作者:杭 海,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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