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1/8 17:22:50 來源:中國文化與天下 作者:朱樂峰
編者按:鄭藝(1961年1月至2018年2月),他出生于哈爾濱,1981年至1985年在魯迅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學習。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黨委副書記,繪畫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協(xié)油畫藝委會、民族美術(shù)藝委會委員,中國油畫學會理事,俄羅斯列賓美術(shù)學院名譽教授。
2018年2月28日,鄭藝在因公出差期間突發(fā)疾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57歲。)
《我的朋友》 劉孔喜繪
劉藝教授
在雁蕩山的畫室里,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翻看了起來。鄭藝老師油畫集里的代表作《北方》映入我的眼簾:畫面中那黑土地上的羊群,低著頭在曠野上艱難覓食。大地貧瘠而荒涼,遠處天空尚有微弱塵光,只有中間一頭羊孤獨地仰望著遙遠的前方,似乎渴望著在寒冷的大地上有那么一縷溫暖的陽光。畫面既壓抑又暢快,既明媚又憂傷……
鄭藝油畫作品
鄭藝油畫作品
合上書,遙望窗外, 此時南方已是陽春三月,微風不燥,陽光暖暖地鋪下來,把金黃色的樹林,營造出許多凌亂的影子……我為自己沏上一杯香茗,茶香在鼻尖上緩緩的浮動,思緒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抬頭看看藍色的天空,飛來了一群雁子,它們排成一字行和人字行,都往北方飛走了。鄭藝老師畫面中黑土地上的陽光,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想:此時此刻,北方的陽光和南方的陽光有什么不同之處?南方已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北方的春天應該來得比南方遲,黑土地上的村民應該是還未脫下冬裝;大地應是:冰河未放東風緩,雪嶺還催落日斜……
2017年、2018年油畫界接連走了趙開坤老師和鄭藝老師,再加上之前的忻東旺老師,他們都是在國內(nèi)很有影響力的藝術(shù)家。趙老師六十多歲,鄭老師和忻老師五十多歲就走了。英年早逝震驚了油畫界同仁,弄的京城油畫家人人自危,排隊趕緊去醫(yī)院體檢一遍,自己不愿去也會在家人的催促下體檢,圖個心安。其實,五、六十歲走的畫家多的是,主要還是因為有名人效應。而人生無常,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連曹操都感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鄭藝油畫作品
但對我來說,又有特別的傷感。趙開坤老師不熟,但他的畫我很喜歡;鄭藝老師和忻東旺老師都是我的授業(yè)恩師,受益良多。
忻老師和鄭老師是兩種截然不同風格的人,不論繪畫和行事作風,就像涇河和渭河的水,涇渭分明:忻老師不抽煙不喝酒不喜歡交際,飲食清淡,畫風潑辣,大膽變形,更喜歡用線來表現(xiàn); 鄭老師性情豪放直爽,喜歡喝酒,喜歡熱鬧,大魚大肉,但畫風細膩、寫實……
鄭老師是東北人,長得粗壯敦實、面色黝黑、光頭閃亮、一口濃重的東北腔調(diào),言辭幽默、不加修飾。在同學眼中最沒有老師架子。如果拉著他照相,肯定是搭著你的肩膀。他的友情像陽光總是純純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他最看不慣人家“裝”,說“有的人太會‘裝’了,假假咕咕還得瑟,真讓人鬧心?!笨赡苣挲g原因(進修班的同學年齡都大)。他最喜歡和進修班同學交朋友,和我們進修班同學稱兄道弟,是亦師亦友亦兄長。美院旁邊的東北菜館里我們是???,他喜歡整幾盅白酒,喜歡直接干,一口一小杯下肚,還霸著柜臺搶著結(jié)帳。他總是說:“你們學生窮,來清華學習不容易,還是我埋單?!庇写螏熒?lián)歡會。大伙又喝酒又唱歌,折騰了半夜,他一高興,又喝多了,靠著我們班長的大腿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班長怕驚醒他一直不敢抽大腿,最后還是我們把他送回了家……第二天他說酒不能多喝,但一端酒杯又忘了……
鄭老師的好客是出了名的,他也為自己的東北朋友在上海被冷落打抱不平,耿耿于懷。他說:“我的一位東北朋友因出差上海,受人之托帶禮物給上海的朋友,從哈爾濱到上海。為完成任務,那費勁??!把禮物吭哧癟肚地從機場扛來,不認識路,電話打了十多個,好不容易才把禮物交給上海的那位朋友。滿頭是汗,本想歇歇腳。那知道人家連客套話也沒有,熱水也沒喝一口,家門也沒讓進,在門口接過禮物道聲‘儂辛苦了’就關門說‘再唯(會)。’讓他的東北朋友傻眼了,半天沒反應過來,這心哇涼哇涼的,郁悶了好幾天,如果是在東北老家,這大老遠過來,老家人該如何…如何…招待客人?!蔽覀兟犃硕加型校瑬|北人的好客是天下聞名。我雖沒去過東北,鄭老師描述的東北人淳樸熱情好客還是深深感染了我。
有次嘮嗑時,他說自己十年前由單位選派來清華進修,晚上和同學喝酒唱歌,嘻鬧玩耍。不管多遲,第二天鐵定五點起床,去清華園寫生。每天紀錄下清華園不同的清晨——景物的變化,清華園荷花池的荷花從盛到衰……一天、兩天一直到三個月……量的積累產(chǎn)生了質(zhì)的飛躍,臨結(jié)業(yè)的時候精選三十幅油畫作品,在清華園辦了個展,并出了書。畫展那天,同學們驚訝地說:“你每天和我們玩耍、上課,什么時候畫了這么多畫”?……鄭老師說話時狡黠的眼神掃了我們一眼,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也翻看了他在清華園寫生的畫冊,畫不大,每張都很精美。每張的構(gòu)圖和色調(diào)都不同,如身臨其境,可賞,可居,可游……清華園有對聯(lián):
上聯(lián):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
下聯(lián):窗中云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
清華園的美景、人文涵養(yǎng)了鄭藝老師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我看了不覺汗顏,我也在清華校內(nèi)小住了一年多(租房住)。既無他的勤奮也無他的慧眼,真有云泥之別……
鄭藝老師成名較早,同學們對他那幅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銀獎的作品《北方》很好奇,問他:“畫面上這么多只羊,每只羊畫得都這么生動逼真,就像從畫中走下來似的,你是這樣畫出來的”?他只是謙虛地擺擺手說:“不難,從最主要的第一只羊開始,安排好位置,再深入地死畫,第一只畫好了,第二只,第三只就不難了?!?/p>
鄭藝老師對北方的黑土地充滿熾烈的情感,并將這種特殊情感傾注到作品中,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主要表現(xiàn)東北黑土地上的農(nóng)民。他說: “我對北方鄉(xiāng)土十分熱愛與關注,這塊無邊的黑土地上居住著我的親朋好友,我與他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他推崇現(xiàn)實主義繪畫代表人物庫爾貝、米勒主張的關注自然,關注生活,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真實面貌的繪畫理念。
他畫的農(nóng)民和忻東旺老師畫的農(nóng)民有很大的不同,忻老師筆下以人文關懷描繪進城農(nóng)民的精神狀態(tài),凸顯農(nóng)民進城后的不適和無奈彷徨……
鄭老師筆下的東北農(nóng)民,是對新世紀充滿感受、希望和企盼的農(nóng)民,他們是有血有肉、有精神追求和有尊嚴的人……在蔚藍涂就的天空下,雜草叢生的泥墻邊,著大衣的農(nóng)村青年以木訥的表情思考人生; 或穿著汗衫的中年大叔拿著扒鋤當樂器放聲高歌。畫面營造出明快的視覺體驗,在生命與自然的人生感喟中,將希望與輕松付諸于筆端……
鄭老師的人格魅力就像他畫中黑土地上的陽光,濃烈但不刺眼,讓人感到強烈的親和力。
2012年我在人民大學展廳舉辦個人油畫展時,離開清華美院已兩年多了。我邀請他參加開幕式時,他很爽快地答應還回絕了我讓同學開車接他。他說:“很近,公交沒幾站就到?!?那時他已是清華美院繪畫系副主任。開幕式前,他早早就來了,一個人在展廳里觀展。我還在外面忙碌不知道他已來,負責接待的同學也不認識他,只以為是學校里普通觀眾,也不在意,冷落了他。直到人民大學美術(shù)學院院長徐唯辛來了,才認出他,同學們趕緊給兩位老師戴上貴賓花,給他倆泡茶。那次畫展上他對我的畫給予了肯定,并說了好多鼓勵的話,結(jié)束時又說美院里有事找他,飯也沒吃就匆匆走了……
這次走后我們沒再見面,只是電話聯(lián)系。只是知道他在美院擔任領導的職務越來越高,責任也更大,工作也更繁重,他又是一個很負責的人。他走得很突然,我也是在網(wǎng)絡上得知消息,得知他在因公出差途中突發(fā)疾病去世。他的早逝也許和他過度的勞累有關,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候猝然消逝于這個世界上,如流星燃燒最輝煌的片刻劃一過這個星球。
雖然鄭藝老師的離去讓人傷感,但留下來的作品卻也撫慰了世人的遺憾。也許是他太累了,他太想歇息了……那畫中的東北黑土地是他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有直面人心的原生狀態(tài),有深沉、濃郁的黑土地氣息,更有他熟悉的陽光味道……
(2022年3月于雁蕩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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