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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英 臨《張黑女》記 2019年　

　　 寫字，本來很平常，可有時又忽然覺得很莊嚴(yán)，甚至有時拿起筆來，心驚膽戰(zhàn)。因為它是藝術(shù)，還是中國藝術(shù)的偉大靈魂，是世界文明中的一大奇跡。但靜下心來，忘掉這一切時，寫字就又是平常的事了。我的寫字生活也是在平平常常中開始的。1978年我考入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的工藝系，跟章培筠老師學(xué)工筆畫，對線條稍稍有了一點理解，跟馮羅錚老師學(xué)設(shè)計，對布置安排也有了些許的體會，那時看到同學(xué)中有人練書法，覺得跟老師學(xué)到的那些在寫字上都用得著，特別是寫篆書，于是我也開始了練字，但時間很短。后來經(jīng)常寫字，很少繪畫，那就有一點不平常了。1990年丈夫生重病，從此，家事全落在我頭上。有一年，周青老師率團(tuán)到德國辦展覽，約我拿作品，我實在拿不出，就寫了幾幅小品，都是大篆寫的扇面。

　　 1997年，評職稱需要作品展示，還是拿不出，很發(fā)愁。除了一件臨費曉樓的白描長卷，手邊沒有任何東西。丈夫建議我寫一件書法，家里正好有珂羅版的《張黑女》，在當(dāng)時那是最高清的印本了，便急忙臨寫，急忙裝裱，算是交了差。那是我第一次寫魏碑，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

　　 二十年后，我回看這件習(xí)作，很有感慨，寫了一篇小文。這些文字記述習(xí)字體會，感慨歲月的流逝，也概述了我多年來批校古書的心情：紙墨之壽，可比金石，而書寫之人倏忽間蕭瑟，只能借筆跡與天地共徘徊了。我把那篇小文抄在下面：

　　 外子愛重張黑女與董美人碑，嘗屬余臨之。余則喜讀碑帖而不喜摹臨，蓋設(shè)身其中，懸想筆勢，摸之度之，往往思遏手蒙；而神動天隨，心手相會，不期形似，真態(tài)宛約，清靈之氣與舊帖之光頏頡，能與千載相上下，又非余所及。故至今亦只臨此一通也。

　　 今將與善錞先生，小京女史聯(lián)袂書畫之展，因偕外子撿取舊籍，偶見此冊，倏爾牽動當(dāng)時情蹤。外子云：“流電瓢忽，二十余年矣；此冊雖清光未遍，而凈色猶存，況又每覺匠心，徐為湊手乎？請以光色借吳綾，或于天女微妙，能于恒河沙數(shù)中與歲月共老?！庇嘀搜苑菓蜓?，乃感慨之言也?；啬町犖簦庾用吭饣赜陲L(fēng)雨間，閨中之思，亦動于哀樂而不能已已焉。爰記而跋之。己亥八月，從明珠美術(shù)館歸來寫此。

　　 我很少臨帖，但那次臨摹《張黑女》，由于做了珍貴的裝裱，捧在手里，卻讓我懂得，一旦落筆，雖然筆墨出于自己，但它已不完全屬于自己。所以即使是自己寫的東西也要當(dāng)成朋友，提起筆來須認(rèn)真對待，決不率意。雖然我再也沒有臨摹過《張黑女》，可那份感情，有時也會流露筆端。但有一次，偶然讀到沈周的小詩：世人欲模擬，若以手捉煙。求筆不求心，筆乃心使焉。（《雨中觀山谷博古堂帖》）似乎代替我說出了感受，是在為我的憚于臨摹作辯護(hù)，可實際上心里還是免不了嘀嘀咕咕。

　　 丈夫從小喜愛詩詞，家里有點舊書，我也會做點批校。有一次過錄鄭大鶴先生的手批本，翻閱先生的幾通跋語，看那手筆，落落風(fēng)標(biāo)，飄然意遠(yuǎn)，這不是在寫書法么？好像給我醍醐灌頂，猛然讓我發(fā)現(xiàn)了書籍批校的美，恍然悟到批校也是一種藝術(shù)。此前，從未聽說過批校的藝術(shù)，也不知道有人論述過這種藝術(shù)。也許古人根本就不會在意是不是藝術(shù)，他們覺得把字寫在書籍上，不破壞書籍，而為它增色，是自然之理，是天經(jīng)地義。我們有時看古人說：書為傖父所污。斥責(zé)那些不懂批校藝術(shù)、敗壞書籍的人，正是從反面教育我們：批校是藝術(shù)，要敬重而為。這也促使我每寫一書，即以《管子·樞言》的話自警：“先王之書，心之敬執(zhí)也。”為此我還練了一點正楷，以便寫得更為端正一些，只是練得太少了。現(xiàn)在留存的一紙斷片，還是丈夫從廢紙中撿回來的。

　　 我習(xí)字的方式主要是讀帖，是靠讀帖來記憶一些要點。一方面要盡力把我領(lǐng)會到的精微之處牢記于心，留待有空閑時用心靈的內(nèi)摹仿來臨摹。一方面還要記住我寫不好和把握不住的地方，以便在書寫中不斷地給自己糾錯。這兩方面，都關(guān)系到對書法的理解和品味，但最終還是個實踐的問題。我寫的順手時，會有一種力量從筆桿一直貫注到筆尖再進(jìn)入紙上的感覺，一旦出現(xiàn)這種感覺，就覺的是真正“寫”字了。而其他時候，不過是“畫”字而已。孫過庭說的“五合”狀態(tài)很難遇到，倒是“五乖”總是纏繞在筆端。我至今還被一個問題套牢：有時長期寫不好的筆劃，在某天的一個瞬間，突然解決了，可是第二天就又不會寫了。所以，我每次提筆，都覺得陌生，從沒有過胸有成竹的感覺。這也許就是臨摹的基本功欠缺的緣故。說實在的，我從內(nèi)心害怕臨摹，因為自己總臨不像。記得有一年看了浙江博物館李文釆先生的臨帖，更不敢臨摹了。

　　 一旦領(lǐng)悟了批校是一種藝術(shù)，它會引導(dǎo)我重新看待整本書，乃至整個書籍史和歲月史。書法是字，書籍的主干也是字。我再往書籍上寫字，是字上添字，就不能光想著整體上的和諧與否，還要想著書籍如何與時光宛轉(zhuǎn)周旋，想著如何為書籍續(xù)命。在一個處處受限的空間內(nèi)把字寫好，把位置設(shè)想好，對我來說，很不容易，有時成功，有時失敗，雖說學(xué)習(xí)的根本方法就是試錯法，可在古書上寫字，幾乎不能也不敢想著去試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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