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2/10/20 20:45:33 來源:藝術中國
今年8月,我跟隨一些學者和藝術家,沿著河流在珠三角調研。從中山出發(fā),經過很多水域,包括西江、北江以及一些支流,比如石歧河、雞鴉水道、德勝河、馬寧水道……這些沿著河流產生而又消失的工業(yè),以及經歷了工業(yè)大生產的人們,是我所關注的——就當是對過去那個我不曾參與的年代的一次“考古”和審視。
在珠三角地區(qū),曾經有很多糖廠:江門甘化廠、順德糖廠、紫坭糖廠、中山糖廠……它們都是廣東老牌工業(yè)的代表。江門甘化廠曾是亞洲最大的糖廠,順德糖廠建于1934年,是第一批機械化甘蔗制糖企業(yè),周恩來總理曾親自給中山糖廠頒發(fā)先進企業(yè)的錦旗,它們共同見證了廣東工業(yè)高速發(fā)展的變遷。如今,曾經的忙碌與繁榮歸于沉靜,順德糖廠入選了第一批中國工業(yè)遺產保護名錄,其背后蘊含的歷史、社會、審美價值,在全國工業(yè)遺產中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糖廠也成為了城市記憶的物質載體。
位于雞鴉水道旁的中山糖廠舊址
順德糖廠是上世紀初陳濟棠興辦的地方實業(yè),有“中國甘蔗制糖之父”之稱,它生產的“銀花牌”白糖家喻戶曉,可最終于2013年全面停產,退出歷史舞臺。
糖廠為什么會消失?
曾經機器鼎沸的順糖生產車間
糖業(yè)開放、外國糖業(yè)巨頭沖擊、銷路不好、制糖技術落后、產業(yè)集中……我想了各種可能性的因素?!皳谱?,因為沒有人種甘蔗!”順德糖廠的溫大爺沖我喊。“什么?”我不可置信地反問?!胺N甘蔗不掙錢,農民不種了!”溫大爺抽著煙,表情略帶玩味地看著我,煙霧在我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不可觸摸的朦朧感,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這個理由也簡單到徹底擊中了我的大腦,以至于出現(xiàn)了片刻的恍惚,“種甘蔗至少需要10個月,效益不好?!?/p>
溫大爺退休前負責順德糖廠的生產,每到農歷的十月、十一月就是甘蔗下來的榨糖季,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刻。運蔗的大船隨著河道把甘蔗運到碼頭,一艘船至少能載20噸甘蔗,運蔗船在等待進廠時就停在河涌邊的碼頭,密密麻麻地占滿了整個德勝河河道。岸邊吊機在忙碌著,先過稱,再把甘蔗從船上吊到運輸帶上。一捆甘蔗上了運蔗船之后便擺脫不了被壓榨的命運,除了制糖,還能造紙,釀酒、做飲料,甚至連甘蔗渣都能發(fā)給員工作為福利——當作家庭中炊煮的燃料,這樣便節(jié)省了一筆蜂窩煤的費用……
順糖已荒廢的游泳池
可是如果沒有甘蔗,這一切都無從談起,甚至連糖廠都面臨生產的困境。
順德糖廠主干道已經長滿了荒草
這是典型的因農業(yè)(種甘蔗)而對工業(yè)(制糖)產生致命影響的例子。在順德建立大型糖廠,使這個沒有大規(guī)模甘蔗栽培傳統(tǒng)的蠶桑區(qū),作物品種的結構和基塘式農業(yè)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蔗基魚塘的生產方式養(yǎng)活了這個大型國營糖廠,而后又因為無人種甘蔗而沒落退場。
順糖廠房
“我們糖廠的主體壓榨機都賣掉了,你看廉江、湛江、廣東的西部,還有海南、廣西、云南,現(xiàn)在糖廠都在這些地方?!睖卮鬆斦f,“現(xiàn)在都搞三高農業(yè),沒有人種甘蔗了”。
順糖廠內部
順德糖廠的正門已經封鎖,順糖小區(qū)卻可進入。沿著小區(qū)往里走是倉庫重地,也是老舊的二區(qū)舊址。矮矮的二層樓房泛著斑駁的黃,一顆叫不上名字的藤緊緊地抓著廢棄俱樂部門口的柱子,跟墻成為了一體,這些年一直沒放手的它算一個。除了它,還有房價高居不下,成交價堪比新樓盤。人們脫離了糖廠的生活,只能暗暗盤算著:這里地理位置優(yōu)越,附近會通地鐵,將來也有拆遷的可能……
曾一票難求的順糖大劇院
被爬山虎占領的順糖幼兒園略微有些陰森,30年前一票難求的順糖劇院也安靜了下來。
順德糖廠
沿著中山市黃圃鎮(zhèn)的新民南路自北向南走,中山糖廠的舊址在路的西側,就在最靠近河涌的地方,雞鴉水道轉進來拐了一個小小的彎道。這一處小小的河口彎道是自然形成還是人工形成?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中山糖廠曾經利用過這地利的條件,曾經的中糖占據(jù)了最便捷的位置,其影響力可略見一斑。
曾經碼頭停滿運蔗船繁忙的景象 圖片來源 中山檔案館
1957年,中糖建廠之初便日榨甘蔗2000噸,1959年周總理親自給它頒發(fā)“全國輕工業(yè)先進集體”的錦旗、貢獻過中山市75%的年財政稅收、廠長由市委書記兼任、鼎盛時期有職工4000人,福利好到令人咋舌:職工樓、醫(yī)院、圖書館、歌舞廳、電影院、健身房、食堂、幼兒園、小學、中學、糖紙工業(yè)職工中專一應俱全。可以說進了糖廠就是豐盛無憂的開掛人生,這不僅讓中山人自豪,也讓外地人羨慕不已,甚至還流傳著“嫁人就嫁糖廠小伙”的改命經驗。
雞鴉水道旁的塔吊
現(xiàn)在中山糖廠的舊址上是一座造紙廠。那種國營小社會的聯(lián)結感已經幾近消失了,地方鏈接的情感卻還在那里,雖然已經弱化到了難以發(fā)覺的地步,那記憶結結實實地印好幾代人的心里。
周圍都是附近的居民,牽著孩子的、拖著買菜的小車的、路邊擺小攤的、或者是等著趴活的人們,他們既不焦急也不曾停歇,就像普通的鄉(xiāng)村一樣——不見光鮮亮麗的麗人、也沒有車來車往的的喧囂,更沒有買賣出入的功利和鼎沸——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靜靜地流淌著。
中糖居住區(qū)
在中糖的家屬院,年紀大的阿婆們三三兩兩地在聊天,這曾是她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即便年紀大了也舍不得搬離。陳阿婆曾是糖廠的機修工,從進廠一直干到退休,如今快76歲了,她的性子非常地爽朗,聲音也是雄邁的,即便古稀之年也仍然透出一種英氣。她說:“以前我們福利待遇很好,大家都很羨慕我們這些糖廠的,龍門很難進,附近的人都沒有我們有錢。這里現(xiàn)在拍了電影,也要拆了?!苯又窀嬖V我,又像勸慰自己般說道:“不要留戀了?!彼牡缓突磉_忽而讓我產生了錯覺,仿佛那般不舍糖廠的人僅僅是我。
中糖家屬院
“鐵哥!”陳阿婆遠遠地招呼著。她口中的鐵哥是她的車間工友,兩人曾一塊工作,甚至還有師傅和徒弟的這曾關系,后來又退休,友誼便也這般延續(xù)了下來。如此長情的情誼已經融入了彼此的生命。鐵哥是廣州技工學校畢業(yè)之后分配到這工作的,年紀大之后,他的女兒每天中午回來做飯給他吃?!拔覀兪强粘怖先肆?。”鐵哥隨口一句感嘆。工廠和個人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糖廠的建筑還在,只不過已經轉制了;人也亦然是那個人,只不過已近暮年,時代已如河流一般流向了遠方。
從居民樓俯瞰中糖原址,樓內居民也多為原糖廠家庭
現(xiàn)在很多人只知道永發(fā)紙業(yè),而忘記了這里曾經是中糖舊址;人們天天都穿過這段長幾十米的防空洞隧道上下班,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隧道曾經是中糖國防工程的重要部分。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中糖也建了很多防空洞作為戰(zhàn)備糖的儲藏地。除了拆掉、堵掉和廢棄的,這個供工人們上下班的隧道就是曾經的防空洞。人們只是來來往往,然后從隧道穿過去,視而不見一般,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現(xiàn)作為倉庫的中山糖廠
碼頭消失、舊馬路改造、糖廠消失……產業(yè)轉移的大潮一波又一波,廣東珠三角承載了這個使命,速度快得甚至沒有給人們留下喘息的時間,那個時代的印記如同河流一般消逝在歷史的見證中,僅留下淡淡的痕跡。(文/楊東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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