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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碧樹交枝柯”之句出自韓愈(768-824)的《石鼓歌》:
張生手持石鼓文,勸我試作石鼓歌。
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
形容當年所見的石鼓文拓本,“字跡有如鸞鳳翔飛眾仙飄逸,筆畫恰似珊瑚碧樹枝柯交錯”。
郭沫若、柳亞子、潘天壽、李可染、黃苗子、
吳祖光、關良、王昆侖、吳茀之、葉淺予、
謝海燕、李長白、鄧白、林風眠
《立群賞玩冊》
設色紙本 水墨
冊頁十三開
23.5×29cm,1944年
這美好的詩句,被郭沫若題寫在一本十三開冊頁的封面,贈給他的夫人于立群,那一年是1944年,甲申年四月。身在重慶的文壇領袖郭沫若、于立群伉儷,邀約他們身邊的一批意氣風發(fā)、同氣相求的詩友同道以這一冊頁為本,各展才藝,詩畫應和,先后創(chuàng)作了十四幅書畫作品,共譜了一冊華美的藝章,引發(fā)了一段文壇盛事,留下了一份中國現(xiàn)代歷史關鍵時期的藝術證物,旁證了自1944年4月至1946年2月這一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史,成為了一份中國現(xiàn)代史珍貴文獻。
歷史背景
郭沫若夫婦舊藏甲申冊頁的歷史背景極為豐富跌宕。
郭沫若與才女于立群在1939年結婚。郭沫若精通書法、考古,于立群的書法造詣很深。郭沫若作為文壇領袖,雅好交游,精于鑒藏。
郭沫若與和于立群在婚禮上,1939年元旦
抗戰(zhàn)爆發(fā)后,1938年4月,郭沫若出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他身邊聚集了一大批后來撐起文藝界半壁江山的重要藝術家。1940年9月,為抗議國民黨政府強行改組政治部,郭沫若辭去三廳廳長職務,11月,他出任國民黨當局組建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進一步凝聚形成了一心向黨的文化藝術界統(tǒng)一戰(zhàn)線。
甲申1944年3月19日,郭沫若突然在重慶的《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長篇歷史評論文章《甲申三百年祭》,此后又連載三日。郭沫若作為一位多才多藝的學者、文學家、詩人、歷史學家,把甲申年的1944年置入到中國古代歷史里,從明朝滅亡三百年的第五個周期,從中國歷史的王朝興衰周期率里來對照闡釋,其內容是論述明末李自成革命所面臨的歷史狀況和失敗的原因,論及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在1644年甲申年攻入北京、推翻明朝以后,若干首領腐化,并發(fā)生宗派斗爭,以致沒有利用好歷史機遇造成徹底失敗的原因。
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新華日報,1944年3月19日
這篇發(fā)表后,一時洛陽紙貴。不但在全國歷史學界引起轟動,國民黨更是十分震驚,《中央日報》展開對此文的圍剿。與此同時,延安方面卻對此文大為贊賞。根據(jù)指示,延安《解放日報》于4月18日和19日全文轉載了《甲申三百年祭》,并加了編者按,稱贊文章“充滿愛國愛民的熱情”。中共中央決定將《甲申三百年祭》作為整風文件,在解放區(qū)普遍印發(fā),供全黨干部學習。
在這種情形下,身在重慶的郭沫若立刻成為國共兩黨矚目的人物。郭沫若因為此文,人生也即將發(fā)生重大的轉變。國民黨政府竟然于1945年3月30日解散了文化工作委員會。郭沫若于1945年6月赴蘇聯(lián)參加蘇聯(lián)科學院成立二百二十周年紀念,參加斯大林七十歲壽辰慶典。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 1945年8月毛澤東赴重慶參加國共談判,簽訂雙十協(xié)定。1945年11月19日,郭沫若等在重慶舉行反內戰(zhàn)大會,成立各界反內戰(zhàn)聯(lián)合會。
毛澤東親筆致郭沫若信,1944年11月21日
在中國共產黨的爭取和美國總統(tǒng)特使馬歇爾的調停下,1946年1月10日,中共代表同國民黨政府代表正式簽訂停止國內沖突的協(xié)定。同日,國共雙方下達停戰(zhàn)令。而到了1946年6月,引領中國兩種命運的三年國共戰(zhàn)爭開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開啟了中國亙古未有之新篇章。
文獻價值和藝術價值
郭沫若夫婦舊藏甲申冊頁的封面題寫于1944年4月,郭沫若的序言題寫于1946年2月1日,正是從一個側面記錄了自1944年4月至1946年2月將近兩年的中國現(xiàn)代史進程,這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轉折的一個關鍵時期。
其一,本冊集中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上諸多重要藝術家。
郭沫若夫婦在這部冊頁是所體現(xiàn)的朋友圈有兩類人,政治盟友和書畫名家。政治盟友有柳亞子、王昆侖、黃苗子、吳祖光等四人,書畫名家則有潘天壽、林風眠、關良、李可染、葉淺予、謝海燕、吳茀之、李長白、鄧白等九人。
甲申四月,正是《甲申三百年祭》發(fā)表后一月,各方針對郭文議論紛紛、人聲鼎沸之時。郭沫若引韓愈所作詩古文之詩句,“珊瑚碧樹交枝柯”,贈與于立群。這個冊頁的目的,就是以于立群的名義,用于請朋友在此創(chuàng)作書畫。
冊頁邀約的第一人,德高望重的柳亞子。
柳亞子(1887-1958)是近現(xiàn)代政治家、民主人士、詩人。他是同盟會、國民黨元老,南社的主持,威望極高。這樣的身份也就可以在冊頁的第一位客尊上出現(xiàn),稱于立群為兄。
冊頁上出現(xiàn)的另外一位郭沫若政治盟友是王昆侖(1902—1985),時任中國民主革命同盟領導人,是在重慶的民主黨派的中間力量,心向進步。他在冊頁上寫了龔自珍的乙亥雜詩,既是同氣相應,也是對社會時局不滿的隱語。
黃苗子(1913–2012)和吳祖光(1917–2003)是當年民國重慶政壇文壇的才子神童,也是郭沫若所命名、后來有廣泛影響的“二流堂”的主要成員。黃苗子當年的身份是財政部部長俞鴻鈞的薦任秘書,他的后臺老板吳鐵城是國民黨實權人物,加上夫人郁風的特殊身份,所以在此冊上以同道和親友的身份出現(xiàn)再正常不過。
“二流堂”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前排左起:盛家倫、高集、
郁風、(不詳)、黃苗子;后排有浦熙修(左四)、
張瑞芳(中)、丁聰(右四)、金山(右一)等,1946年
1945年11月14日,吳祖光主編的《新民報》副刊發(fā)表了氣局宏大、氣勢磅礴的毛澤東詞《沁園春·雪》,引起轟動。這首詞就是經過柳亞子——王昆侖——黃苗子、郁風——吳祖光這一人脈路徑,經報紙發(fā)表后廣為人知的。而吳祖光在這部冊頁上的四言詩,詩句風雅兼善,沉雄老到,確有才子風范。
下面談一下九位書畫家。
這本冊頁上的核心人物是潘天壽(1897-1971)。
潘天壽從1944年至1947年,擔任已經遷至重慶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校長的位置、藝術的成就和社會影響力的支撐,使他成為當時重慶畫壇的領軍人物。這本冊頁里的林風眠(1900-1991)、關良(1900-1986)、吳茀之(1900-1977)、鄧白(1906-2003)、李可染(1910-1989)、謝海燕(1910-2001)、李長白(1916-2005)當時都是國立藝術??茖W校的教授或講師,以上幾位除了李可染曾在政治部第三廳與郭沫若交集外,其他各位的作畫聯(lián)絡人或許就是潘校長本人。此外當時身在重慶的自由畫家葉淺予(1907-1995)曾在郭沫若的政治部第三廳工作,加入冊頁也當不足為奇。
國立藝術??茖W校校長潘天壽與教務長謝海燕
在重慶磐溪國立藝專,1944年
其二,書畫名家們各擅勝場的藝術佳作圖譜
一本好冊頁,必有書畫詩。郭沫若、柳亞子、王昆侖、黃苗子、吳祖光首先是詩人,然后是書法家。詩言志,亦有風雅機趣之妙。郭沫若的詩中寫到“送郎送到九龍坡,郎將飛往莫斯科。我欲擁抱奈人多,適彼樂土爰得所”,說到機場送行的人多,人多到什么程度?據(jù)說重慶有二百多文人政要到機場為郭沫若訪蘇聯(lián)送行,冠蓋云集,可見郭沫若巨大的人望和人心向背。黃苗子的北溫泉雜事里“行行殘史泣燈青,隔代興亡孰象征。半里珠簾花夢惡,有人擁淚坐黎明”,正是窺探到歷史大變革時期、王朝興替的歷史巨變就在眼前。王昆侖的“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已無多”,則是表達自己傾向陶潛、荊軻的俠肝義膽、不懼生死的人生志向。
與幾位志同道合的詩人政治盟友相比,書畫藝術家們則是對郭氏夫婦極為祝福謳歌,各展平生多學。潘天壽的雙雞雛、李可染的雙牛牧童、吳茀之的雙鶴,成雙入對。關良的戲曲人物《游龍戲鳳》,借這出“正德皇帝戲李妃”的名劇,寓喻郭沫若、于立群的連理伉儷、才子佳人、和合之配。謝海燕的嘉果葡萄、李長白的美人圖,鄧白的工筆花鳥寓意佳美,各有妙思。
這里要提到葉淺予和林風眠二位。葉淺予的成名作有印度歌女、新疆舞女,人多知之。此冊中所繪,乃是巴東弦子,這種只是巴東地區(qū)的民情歌舞實少有人知。葉淺予在1945年已經繪之純熟,可見他的歌舞人物畫來路之寬廣,寫照之真情。徐悲鴻的曾評價葉淺予作品:“淺予之國畫,如其速寫人物,筆法輕快,切中肯綮。”此作正是如此。
葉淺予作《巴東弦子》
林風眠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宗師,他的這幅盤溪獨坐圖,寫一位高士于木屋端然獨坐,以待來者,求之知音。不但立意高邁,更是一幅色彩上特別現(xiàn)代、構圖上開合鋪張的力作,迥然不同于他慣常所作的寒鴉孤鶩,楓林美女,是研究林風眠在重慶時期的一幅特例。
林風眠作《獨坐圖》
特別要提出的是潘天壽。在此冊頁中,從各家創(chuàng)作順序上看,柳亞子書寫“珊瑚碧樹交枝柯”在先,潘天壽接續(xù)在后。國立藝專校長乃畫壇魁首,竟然不避不讓,一對墨黑的雞雛躍然紙上,有牝牡之別,青梅伴侶之寓,陰陽和合之美。題款“如拳莫說雞雛小,風雨已存稱旦心”,文字中有兒女親情,有丈夫風雷,畫壇禿壽的霸悍之氣,不讓政壇老手,令人玩味不已。
右:柳亞子題詩;左:潘天壽作水墨《雞雛》
其三,這是一部現(xiàn)代藝術集成之作。
中國現(xiàn)代文化和藝術經歷晚清、民國的時代更替和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在承古開今和中西融合兩大力量的推動下,在現(xiàn)代主義的吸引比照下,出現(xiàn)了一批學貫中西的文化和藝術大師。這部冊頁,以詩書畫為體,以郭沫若、潘天壽、林風眠、關良、葉淺予、李可染為代表的各位藝術家會于一堂。在抗戰(zhàn)即將取得勝利的歷史關頭,無疑是戰(zhàn)時陪都重慶的文人狀貌和文化風景的寫照。各位藝術家于創(chuàng)作時正值藝術人生最具活力的壯年期,所呈現(xiàn)的藝術作品各呈其能,各有個性,元氣淋漓,共鑄輝煌。
《郭沫若、于立群舊藏珊瑚碧樹交枝柯冊頁》之內容
— 封面 —
珊瑚碧樹交枝柯
立群玩賞,甲申四月,貞。
鈐?。耗糁?
— 冊頁之一,郭沫若題詩 —
送郎送到九龍坡,郎將飛往莫斯科。
我欲擁抱奈人多,適彼樂土爰得所。
縱不歸來亦較可,可憐留下一個我。
握手告別說什么,只道少飲莫蹉跎。
牙關緊咬舌頭鎖,鐵門關閉一剎那。
風起揚砂機如梭,縱欲攀援可奈何。
山有樹兮樹有柯,天有云兮云有波。
我如木雞回舊窠,忽聽兒女語咿哦。
要我飛去尋爹爹,頓教眼淚自滂沱。
一九四六年二月一日晨書此。去年六月初,應蘇聯(lián)科學院之邀,飛往莫京參加其第二百二十周年紀念,別情離緒,□成此歌,嚴格言之乃立群與余之合作也。外子,沫若識。
鈐?。汗粲?
— 冊頁之二,柳亞子題詩 —
珊瑚碧樹交枝柯,人間艷福君家多。
題詩才盡不稱意,班門弄斧吾顏酡。
立群兄教正。卅四年三月,亞子。
鈐?。盒ば斡?
— 冊頁之三,潘天壽作《雞雛》 —
如拳莫說雞雛小,風雨已存成旦心。
立群先生屬。乙酉春,禿壽。
鈐?。禾靿?
— 冊頁之四,李可染作《牧牛圖》 —
立群夫人法正,可染。
鈐印:李可染
— 冊頁之五,黃苗子書自作北溫泉雜詩 —
芳樹年年發(fā)故嶺,舊情瑟瑟似春陰。
近來慣得心魂冷,一脈泉溫意獨尋。
霧笛飄簫極所思,四山風雨得春遲。
薔薇過后無消息,寄與狂禪未定時。
一種冥濛綠太濃,叢蕪歷亂怨風風。
明知說盡無明盡,難撥心扉霧百重。
行行殘史泣燈青,隔代興亡孰象征。
半里珠簾花夢惡,有人擁淚坐黎明。
神瑛休說荒唐夢,清笛高寒倚百哀。
夜似有情星似淚,月明報有水仙來。
北溫泉雜詩錄呈立群大家哂正,甲申,苗子。
鈐印:苗子
— 冊頁之六,吳祖光書自作詩 —
池館蕭條花信遲,夢中春色殢人思。
愛他室暖燈昏夜,風雨騷騷讀楚辭。
立群夫人指正,吳祖光。
鈐?。汗?
— 冊頁之七,關良作《戲曲人物》 —
立群先生雅正,關良。
鈐?。毫?
— 冊頁之八,王昆侖書龔自珍詩 —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已無多。
九州生氣仗風雷,萬馬無聲劇可哀。
我愿老天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定盦詩錄,奉立群女士方家哂正,王昆侖。
鈐?。和趵?
— 冊頁之九,吳茀之作《雙鶴圖》 —
立群先生粲正,三十四年大勝利之后,吳谿于陪都。
鈐?。浩呏?
— 冊頁之十,葉淺予作《巴東弦子》 —
立群夫人法正,葉淺予寫巴東弦子。
鈐?。喝~淺予
— 冊頁之十一,謝海燕作《葡萄》 —
立群先生雅正,三十四年夏,海燕。
鈐?。褐x海燕
— 冊頁之十二,李長白作《仕女》 —
輕羅小扇撲流螢。
立群先生雅正,江上長白。
鈐印:二十后長白之印
— 冊頁之十三,鄧白作《工筆花鳥》 —
羅浮天畔美人思,茅屋從來春到遲。
萬紫千紅都不屑,只宜冰雪半枯枝。
立群夫人正教,鄧白。
鈐?。亨嚢字?
— 冊頁之十四,林風眠作《獨坐圖》 —
立群夫人正畫,林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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