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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畫師非俗士——蘇東坡與李公麟

時間:2020/11/28 17:37:14  來源:藝術(shù)市場 作者劉墨

  二人交往始最早為元豐八年
  李公麟(1049—1106),字伯時,舒州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桐城境內(nèi)有龍眠山,李公麟因此又號龍眠居士。
李公麟出身于舒城李氏,為地方大族,家里幾代大都是讀書人。其父李虛一青年時即通過制科考試入仕為官。王安石變法期間,其在京都任赤縣令。其間,李公麟的弟弟李公權(quán)娶了王安石的侄女??梢哉f,李公麟與新黨關(guān)系頗洽。

  李公麟 《西岳降靈圖》 局部

  熙寧三年(1070),李公麟?yún)⒓舆M士科考試中第,時年22歲,從此踏入仕途。他的第一個職位是南康府(宋時南康府即今九江市附近星子縣,非今南康市)建昌縣(今江西省永修縣)縣尉?!懂嬂^》說李公麟“耽禪,多交衲子”,也應(yīng)始于此時,因曹洞宗的祖庭云居山就在建昌城西,著名的佛印法師大部分時間也活動于廬山地區(qū)。李公麟多畫道釋題材,應(yīng)始于和這些人的交往。佛印法師后來以“天上石麒麟”來比喻李公麟的不凡之處。
  專門記錄皇家御府藏畫的《宣和畫譜》里面,李公麟有107幅作品入于典藏,他無疑是御府收藏當(dāng)朝畫家畫作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
  關(guān)于蘇軾和李公麟二人交往的起始時間,有研究者認(rèn)為,大概是在元豐末年至元祐初年。重要的線索之一,即是蘇軾《跋李伯時〈孝經(jīng)圖〉》一文??追捕Y《蘇軾年譜》將此文系于元豐八年(1085),因為這一年的三月,李公麟創(chuàng)作了《孝經(jīng)圖》,蘇軾卷后有跋:
  觀此圖者,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筆跡之妙,不減顧、陸。至第十八章,人之所不忍者,獨寄其仿佛。非有道君子不能為,殆非顧、陸所及。
  這篇文章沒有具體時間,但寫于元豐八年或后面幾年時間之內(nèi)是沒問題的。
  李公麟的自題是:“鳳閣舍人楊公雅言《孝經(jīng)》乃六藝根本,百行世訓(xùn)所重,謂龍眠山人李公麟曰:‘能圖其事以示人,為有補。元豐八年三月,因摭其一二隨筆之。’”陸完也有一個跋語:“龍眠居士《孝經(jīng)》,雖曰隨章摭其一二,然自天子以至庶人,威儀動作之節(jié),輿夫郊廟之規(guī)模,閭里之風(fēng)俗,器物之制度,畜產(chǎn)之性情,亦略備矣。東坡謂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者,覽之可想?!逼渲兴龞|坡的話,是另外《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中的句子。
  李公麟與蘇軾相識,在我看來,或者是出于李之儀(1048—1117)的介紹。
  李之儀,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姑溪老農(nóng),滄州無棣(今山東省無棣縣)人。他先是范純?nèi)实膶W(xué)生,哲宗元祐初年為樞密院編修官,通判原州。元祐末年,蘇軾出為定州太守時,李之儀被他選中,入定州幕府,朝夕唱酬。等蘇軾貶嶺南,他監(jiān)內(nèi)香藥庫,御史石豫參劾他曾為蘇軾幕僚,不可以任京官,遂被停職。
  李之儀將李公麟所畫地藏像給蘇軾看,復(fù)書說:
  辱書,并示伯時所畫地藏。某本無此學(xué),安能知其所得于古者為誰何?但知其為軼妙而造神,能于道子之外,探顧(愷之)陸(探微)古意耳。公與伯時想皆期我于度數(shù)之表,故特相示耶?有近評吳畫百十字,輒封呈,并畫納上。(《蘇軾文集》,第1540頁)
  這可能是蘇軾第一次見到李公麟的畫嗎?在蘇軾眼中,李公麟的畫能在吳道子風(fēng)格之外,直追陸探微、顧愷之的“古意”,真是一語破的。蘇軾還特意將他寫的與吳道子有關(guān)的畫論寄給李公麟看,也極用心。
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后》對吳道子是這樣評論的:
  知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xué),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cè)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dāng)?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fēng),蓋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zhèn)我玻皇篮庇姓嬲?。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蘇軾的名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即出于此篇文章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篇文章寫于元豐八年十一月,這就應(yīng)該是蘇軾與李公麟開始往來的時間上限,那時,二人都在京城為官。
  很快,李公麟與蘇軾就有了相當(dāng)密切的交往,詩、書、畫創(chuàng)作是他們能夠愉快相處的重要媒介。

  李公麟 《維摩居士像》

  “前世畫師今姓李”引歧義
  元祐元年(1086)的一開年——一說是元祐三年(1088),暫從元年說——正月十二日,蘇軾就與蘇轍、李公麟、柳仲遠(yuǎn)、黃庭堅等人一起搞了一次雅集。此時,黃庭堅剛剛與蘇軾見面??梢哉f,這是北宋后期藝術(shù)水平最高的一次聚會。
  蘇軾畫石頭,李公麟松和人物。畫的名字,則由柳仲遠(yuǎn)根據(jù)杜甫題韋偃畫《戲為雙松圖歌》而來。杜詩如下:
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fēng)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
  柳仲遠(yuǎn)根據(jù)杜甫詩句中“松根胡僧憩寂寞”,將畫取名為《憩寂圖》。蘇轍先題了一首詩:“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只有兩人嫌未足,兼收前世杜陵詩?!碧K軾《次韻子由題憩寂圖后》:
  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fēng)流各一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還作輞川詩。
  黃庭堅《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圖》:
  松寒風(fēng)雨石骨瘦,法窟寂寥僧定時。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出無聲詩。龍眠不似虎頭癡,筆妙天機可并時。蘇仙漱墨作蒼石,應(yīng)解種花開此詩。
  正是在就李公麟的畫進行互相唱和的過程之中,蘇軾與初見面不久的黃庭堅就將李公麟稱為“畫師”是否合適,而有了不同的意見。
  蘇軾在題詩中說“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用的是王維的典故。王維自己就曾說:“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辈贿^,王維的這個說法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遭到別人的反對,認(rèn)為他說自己是“畫師”無異于自貶身份,即將自己的“士”降為了“工”。
  因此有人認(rèn)為,蘇軾把李公麟稱為“畫師”,對于本來是士大夫身份的李公麟來說,并不是一個什么好的稱謂。這回輪到黃庭堅質(zhì)疑蘇軾的說法了:你怎么可以說李公麟是畫師呢?
  蘇軾也許意識到了這一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句子,因而請黃庭堅“下一轉(zhuǎn)語”:“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蘇子瞻、李伯時為柳仲遠(yuǎn)作《松石圖》……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魯直下一句?!本褪悄銕臀医忉屢幌掳?。黃庭堅說:
或言,子瞻不當(dāng)目伯時為前身畫師,流俗人不領(lǐng),便是語病。伯時一丘一壑,不減古人,誰當(dāng)作此癡計。子瞻此語是真相知。
  黃庭堅在另外一個地方曾經(jīng)提到,如果想讀懂陶淵明的詩,“要當(dāng)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從這個角度說,“伯時一丘一壑”乃是“詩人”的“一丘一壑”,而不是“畫家”的“一丘一壑”。因而,蘇軾一點貶損李公麟的意思都沒有;相反,倒是稱贊得恰如其分,因而蘇軾是“真相知”。
至于黃庭步韻中說的“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出無聲詩”,則是北宋時期關(guān)于“詩”“畫”之間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思想,即李公麟并非不會詩,而是“不肯吐”“句”,他的圖畫就是詩。
  在畫過《憩寂齋圖》之后,蘇軾有一首《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看起來就像是為了彌補上一首詩中所發(fā)生的直接稱李公麟為“畫師”的“筆誤”:
  前身陶彭澤,后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詩人與畫手,蘭菊芳春秋。又恐兩皆是,分身來入流。
  王維本來就是蘇軾一直高度推崇的畫家,陶淵明、王維、韋應(yīng)物的五言詩,又是中國詩歌中平淡一派的最偉大代表。
  從歐陽修和梅堯臣二人所強調(diào)的詩與畫之關(guān)系,到李公麟和蘇軾這里,終于完美地解決了。

  李公麟 《五馬圖》 紙本26.9×204.5cm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北宋文人尋得詩畫的“游戲性”
  李公麟和蘇軾合作的《憩寂圖》是從杜甫的詩中得到題目?!缎彤嬜V》稱李公麟“立意專為一家”,因為他作畫“蓋深得杜甫作詩體制而移于畫”。也正因為李公麟深得杜甫作詩的關(guān)紐,即不是只注重畫面效果,而是在畫面外另有情蘊,才贏得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贊賞。
  李公麟曾自白,他作畫就是和詩人作詩一樣的以畫來吟詠性情:“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性情而已。”蘇軾也說,李公麟本來就是詩人,是用詩來作畫。《次韻吳傳正枯木歌》:
  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夢回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連夜發(fā)。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龍眠居士本詩人,能使龍池飛霹靂。君雖不作丹青手,詩眼亦自工識拔。龍眠胸中有千駟,不獨畫肉兼畫骨。但當(dāng)與作少陵詩,或自與君拈禿筆。東南山水相招呼,萬象入我摩尼珠。盡將書畫散朋友,獨與長鋏歸來乎。(《蘇軾詩集》,第1962頁)
  蘇軾特別喜歡月亮下的影子,他看到竹子與松樹映在地上的影子有如水墨畫一樣,因而將它稱為“天公水墨”。而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因為有了詩的加入,使得繪畫除了狀物之外,更能抒情,甚至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圖畫與詩歌為他們營造了一個高度的審美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找到了自我性情中最本真的那一部分,也貯存了他們的人生記憶——只要打開卷軸,就可以回憶起曾經(jīng)在一起的歡樂時光。
  詩畫可以寄托,也可以成為一種文人趣味。在詩畫交錯空間里,北宋文人尋得一種新的游戲方式,通過這種方式他們仿佛建立了某種游戲世界,這里充滿了戲謔與意趣,并讓他們成為更加真實的自己。他們頻頻使得詩酒之會變成詩書畫的盛會。在某次聚會上,蘇軾畫了叢竹怪石,李公麟添了一個騎牛牧童。黃庭堅題了一詩,并在引言中強調(diào),“甚有意態(tài),戲詠”: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
一句“戲詠”,以及當(dāng)時所流行的“墨戲”“游戲三昧”,都無不在極力減弱藝術(shù)品的實用性而突出其無用性,即詩畫的“游戲性”,以達(dá)到更為純粹的審美愉悅。
  上面那首《次韻吳傳正枯木歌》里面有一句還是引起了旁人的誤解。《苕溪漁隱叢話》曰:“東坡《題伯時畫馬》云:‘龍眠胸中有千駟?!h者謂譏其無德而稱。余意其不然,如文與可善作墨竹,故《和筼筜谷》云:‘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M亦是譏之邪?又山谷《詠伯時虎脊天馬圖》亦云:‘筆端那有此,千里在胸中?!w言畫馬之妙,得之于心,應(yīng)之于手,若輪扁之斫輪也。”也就是說,除了文與可之外,李公麟無疑是蘇軾最推崇和最欣賞的畫家。
  蘇轍又有一首《韓幹三馬》詩:
  畫師韓幹豈知道?畫馬不獨畫馬皮。畫出三馬腹中事,似欲譏世人莫知。伯時一見笑不語,告我韓幹非畫師。
  蘇軾緊接著作了一首《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此詩寫于元祐二年(1087)五月,有研究者說這是蘇軾以李公麟為題所作的第一首詩,其實應(yīng)該不是。

  李公麟:《山居圖》(局部)
  《黃庭內(nèi)景經(jīng)》的一個副產(chǎn)品
  元祐三年(1087),蘇軾主持禮部進士考試,聘請了十多位屬官,李公麟即為其中之一,可見蘇軾對李公麟認(rèn)可。而張耒《柯山集》中收錄的李公麟與張耒、晁補之等人在充當(dāng)進士考試參詳官時互相唱和的詩歌作品有十多首。在鎖于禮部試院中不能出去的日子里,他們一點兒也不枯燥,而以李公麟作畫為題詠,也成了他們打發(fā)業(yè)余時間最好的消遣方式,我甚至懷疑蘇軾選擇李公麟為此次考試的考校官,就是想有比較多的時間看他畫畫。比如《書試院中詩》:
  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領(lǐng)貢舉事,辟李伯時為考校官。三月初,考校既畢,待諸廳參會,故數(shù)往詣伯時。伯時苦水悸,愊愊不欲食,作欲馬展馬以排悶。黃魯直詩先成,遂得之。魯直詩云:“儀鸞供帳饕虱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fēng)簾官燭淚從橫。木穿石盤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嚙逢一豆。眼明見此玉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弊诱按雾嵲疲骸吧倌臧榜R勤遠(yuǎn)行,夜聞嚙草風(fēng)雨聲,見此忽思短策橫。千重故紙鉆未透,那更陪君作詩瘦,不如芋魁歸飯豆。門前欲嘶御史驄,詔恩三日休老翁,羨君懷中雙橘紅?!辈烫靻ⅰ㈥藷o咎、舒堯文、廖明略皆繼,此不能盡錄。予又戲作絕句:“竹頭搶地風(fēng)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看馬欲馬展頓風(fēng)塵,亦思?xì)w家洗袍袴?!辈畷r笑曰:“有頓塵馬欲入筆?!奔踩〖垇韺懼?。三月六日所作皆是也。眉山蘇軾書。
  對于中國文人畫來說,人格品性、思想觀念、詩文底蘊、閑暇游戲以及友誼酬唱等,構(gòu)成了文人最重要的詩畫品格。
  這一年,李公麟為蘇軾畫了一張像。有意思的是,他同時把自己也畫了進去——這是蘇軾書《黃庭內(nèi)景經(jīng)》的一個副產(chǎn)品。蘇軾寫完《黃庭內(nèi)景經(jīng)》之后,李公麟在卷前畫了一個道家人物,在卷后則畫了蘇軾和他自己的像,蘇軾跋文說:“殿以二士蒼鵠騫?!?
  元祐四年(1089),李公麟作白描山水畫《山莊圖》,龍眠山莊位于西龍眠山李家畈,今屬龍眠鄉(xiāng)雙溪村李莊,畫面表現(xiàn)的是由建德館至垂云泮的龍眠山莊全景。這是除人物畫題材之外,李公麟最重要的一組山水畫題材的作品。蘇軾作《書李伯時山莊圖后》,蘇轍竟一口氣寫了20首詩組詩。
  蘇軾的《書李伯時山莊圖后》,又是一篇重要的美學(xué)文獻:
  或曰:龍眠居士作《山莊圖》,使后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豈強記不忘者乎?
  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yán)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對于一位好的藝術(shù)家來說,他的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就像出于本能一樣。

  東坡銘李伯時洗玉池
  李公麟除了是一位好畫家,更是一位文物收藏者和考古家。宋代正在興起的考古學(xué)和金石學(xué)之熱,李公麟是一位繞不過去的人物。
《能改齋漫錄》說李公麟:“雅好鐘鼎古文奇字,自夏商以來,以先后次第之。聞一器,則捐千金不少靳,所蓄日富,具為圖記。蔡天啟嘗得商祖丁彝,李尤寶愛,因作詩以贈云:‘上溯虞姒亦易爾,下者始置周秦間。造端宏大町畦絕,往往世俗遭譏訕?!w實錄也?!痹凇赌芨凝S漫錄》卷十四《東坡銘李伯時洗玉池》還有一段珍貴而有趣的史料:
  東坡有《李伯時洗玉池銘》,始予讀之,皆不得其說。其后得伯時石刻序跋,乃能明其意。蓋元祐八年,伯時仕京師,居虹橋,子弟得陳峽州馬臺石,愛而致之齋中。一日,東坡過而謂之曰:“斫石為沼,當(dāng)以所藏玉時出而浴之,且刻其形于四旁。予為子銘其唇,而號曰洗玉池?!倍^玉者凡一十六:雙琥璩、三鹿廬、帶鉤、珌琫、璊瑑、?水、蒼佩、螳螂、鉤佩柄、珈瑣、珙璧、珥玤?、璩?等是也。伯時既下世,池亦湮晦?;兆趪L即其家訪之,得于積壤中。其子碩以時禁蘇文,因潛磨去銘文,以授使者。于是包以裀褥,棲以髹匣,舁致京師,置之宣和殿。十六玉,唯鹿盧環(huán)從葬龍眠,余者咸歸內(nèi)府矣。東坡銘刻與伯時序跋,昔有而今亡,而池亦歸天上。惜其本末不著,后世將有讀坡銘而不能曉者,因具于此。陳峽州即陳彥點,字子真,自號懶散云。
  關(guān)于這一故實,有說是元祐五年(1090),有說是元祐八年(1093),孔凡禮《三蘇年譜》將它放在元祐五年,那就姑且也放在元祐五年。
  原來是李公麟從陳峽州即陳彥默——吳曾寫作陳彥點,字近而訛——那里得到了一塊馬臺石,蘇軾去李公麟家里串門,愛石的蘇軾出主意說,不妨將石刻成一個池沼出來,然后家里收藏的種種古玉,可以在這里清洗,名字叫“洗玉池”,我還給你作一個洗玉池銘。回到家,蘇軾就給他寫了一個《洗玉池銘》:
  惟伯時父,吊古啜泣。道逢玉人,解驂推食。劍璏戚珌,錯落其室。既獲拱寶,遂空四壁。哀此逢玉人,解驂推食。劍璏戚珌,錯落其室。既獲拱寶,遂空四壁。哀此命也,久就淪蟄。時節(jié)沐浴,以幸斯石。
  東坡還將此銘文在寫完大字本后又格外認(rèn)真地寫了一個小字本,這就是文集中所保留的唯一一封與李公麟的信:
辱手示及惠新釀,感愧殊深。即日起居佳勝,《洗玉池銘》,更寫得小字一本,比之大字者稍精。請用陳伯修之說,更刻于石柱上為佳。人還,奉謝。(《蘇軾文集》,第1509頁)
  信中所說的陳伯修,即陳師錫?!遏κ贰肪砩稀独畈畷r考古圖五卷》提到了這個人:“友善陳散侯,惠我泗濱樂石沼,敬懷義德不敢辭。乃用琱古寶十有六,玉環(huán)四周,受泉其中,命曰洗玉池。永嘉明德,恭祈壽康,子子孫孫無疆,惟休永寶,用之無已?!?
  但是,正像蘇軾銘文中所說的,洗玉池的命運也堪發(fā)一浩嘆:朝廷禁毀蘇軾詩文,李公麟的兒子偷偷把刻在洗玉池上的銘文磨了。李公麟死后,這些心愛的16塊古玉,只有一塊玉陪他入葬,其他的竟然都被徽宗收入內(nèi)府,洗玉池也不知去向。

  蘇軾 《三馬圖贊并引》紙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是蘇軾為李公麟所畫《三馬圖》書寫的贊文。作于蘇軾謫居惠州時,時年六十二歲。此時蘇軾的心態(tài)已漸趨平和,反映在書法上,則筆墨更加沉穩(wěn)從容,結(jié)字章法也不再追求變化,呈現(xiàn)出人書俱老之態(tài)。

  李公麟為蘇軾畫過不止一幅畫像
  《宋人軼事匯編》卷二十四李公麟條,引《邵氏聞見后錄》的記載,說李公麟在蘇軾再次被貶嶺南時的表現(xiàn),卻讓人大跌眼鏡:
  晁以道言,當(dāng)東坡盛時,李公麟至為畫家廟像。后東坡南遷,公麟在京師遇蘇氏兩院子弟于途,以扇遮面不一揖,其薄如此。故以道鄙之,盡棄平日所有公麟之畫于人。
  晁以道(1059—1129)即晁說之,他說,蘇東坡居于高位時,李公麟主動為蘇東坡的家廟畫像,然而當(dāng)蘇軾被貶之后,李公麟?yún)s在大街上見到蘇軾兄弟的子女時不打招呼,還故意用扇子遮住臉裝作看不見,這讓晁以道特別氣憤,回到家中,即將李公麟的畫都送了人。
  倘若這一記載是事實的話,那李公麟的人品真的還不如米芾。那么,蘇軾對李公麟又如何呢?
  蘇軾曾經(jīng)見過西域所貢分別名為“鳳頭驄”“照夜白”和“好頭赤”的三匹寶馬,“首高八尺,龍顱而鳳膺,虎脊而豹章。出東華門,入天駟監(jiān),振鬣長鳴,萬馬皆喑,父老縱觀,以為未始見也?!彼麡O其喜愛這三匹馬,就請李公麟畫下來,直至被貶惠州之時,他還隨身帶著。
  紹圣四年(1097),蘇軾再次展卷欣賞這幅畫時,以澄心堂紙在在卷上題了一個長跋,此即《三馬圖贊》:
  吁鬼章,世悍驕。奔貳師,走嫖姚。今在廷,服虎貂。效天驥,立內(nèi)朝。八尺龍,神超遙。若將西,燕西瑤。帝念之,乃下招?;H歸云,逝房妖。
  文中提到的“鬼章”,即青宜結(jié)鬼章,是北宋時期唃廝啰的將領(lǐng),他曾在熙寧七年(1074)率軍數(shù)萬出河州,以計殺景思立,重創(chuàng)宋軍;然而在元祐二年(1087),他被宋軍俘獲后送到京師,哲宗親手將他釋放,授陪戎校尉。
  李公麟完成此畫,同時也得到鬼章的幫助。
  元符三年(1100),北歸途中的蘇軾遇到李公麟的弟弟李公寅,還向他打聽李公麟的身體狀況?!杜c李亮工六首》的第二簡,即提及此事:
  見孫叔靜言,伯時頃者微嗽,不知得近信否?已全安未?(《蘇軾文集》,第1761頁)
  對老友的關(guān)切之情,躍然紙上。
  蘇軾在北歸途中,在選擇住在什么地方最適合的時候,大概想起了他以前寫過的那篇與龍眠山莊有關(guān)的文章,甚至想住到李公麟所住的舒城那里去:
  某更旬日乃行,逾遠(yuǎn),悵望。意決往龍舒,遂見伯時為善也。(同上,第1762頁)
  不知李公麟在得到蘇軾對他仍然一如繼往的感念時,又做何想。
  李公麟為蘇軾畫過不止一幅畫像,孔凡禮《三蘇年譜》卷五十二就不太相信晁以道的說法,認(rèn)為蘇軾在被貶儋州時,還曾為他畫了兩張像,有一幅名為《東坡乘槎圖》。
  關(guān)于蘇軾的長相到底如何,李公麟版應(yīng)該是最接近的,黃庭堅對李公麟畫的一幅東坡的坐像有描述:“廬州李伯時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盤石,極似其醉時意態(tài)。此紙妙天下,可乞伯時作一子瞻像,吾輩會聚時,開置席上,如見其人,亦一佳事。”能夠得到黃庭堅的認(rèn)可,可見此像形神俱肖。黃庭堅一共有三首《東坡先生真贊》,其二是題在李公麟畫上的:
  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愛之也,引之上西掖鑾坡。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槁項黃馘,觸時干戈。其惡之也,投之于鯤鯨之波。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計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于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
  李公麟的畫,黃庭堅的贊,蘇軾的人格魅力,配在一起,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最完整的中國文人的形象。
  北歸途中,蘇軾曾經(jīng)與朋友一起到金山寺,在金山寺中看到了李公麟給他畫的畫像,無盡感慨涌上心頭,寫下了那首含淚帶悲的《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詩是東坡一生的總結(jié)——四句詩除了表明東坡晚年的心境之外,同時也更像是東坡對讓他無法把握的人世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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