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9/22 15:32:22 來源:同古堂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藝術(shù)自媒體/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圖/ 中貿(mào)圣佳
袁枚:一爐詩話
文/ 同古堂
關(guān)于詩詞文章,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言及:“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知不論是王陽明之心學(xué)或“公安派”之“獨抒性靈”,皆可見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xué)。
如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即有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胡適于“文學(xué)革命”與“語言改良”中,也持有類似“進化論”之文學(xué)史觀。
文學(xué)“進化論”則必然預(yù)示著觀點短暫的對立分野,而后旁師博采,兼及眾長。以書法為例,碑帖分野,可謂“一石而有千層浪”;亦或書畫,分南北宗,對山水畫史實有開山之功。
而詩話中,“公安派”所倡導(dǎo)之“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也漸分左右,呈分流之別。窺斑知豹,如張岱身處明清鼎革之際,《陶庵夢憶》、《快園道古》和《西湖夢尋》多是避世夢憶之言,而袁枚則于乾嘉盛世,《隨園詩話》中,即多是“性靈所鐘”,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羅聘《袁枚像》,局部,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浙江慈溪。清朝乾嘉時期代表詩人、散文家、文學(xué)批評家和美食家。
袁枚以詩寫性情,此為其“以文載自我”之“道”,并非尋常逸士之超脫不與俗人語。相反,其多是隨地觸發(fā),即時所見之情感,所作皆眼前語,蓋“性靈”之要,旨在“心有靈犀”矣。
然袁枚之“心有靈犀”,并非僅著眼于體物之工,而是以詩蘊審美或寄予。如其《隨園詩話》卷八中,詩云“東窗關(guān)后西窗啟,猶喜風(fēng)無兩面來”,此語看似平淺通俗,卻展現(xiàn)人生之體驗深度,萌生人人共有之意。對多數(shù)人而言,世事本無常,亦多滄桑,而“風(fēng)無兩面來”,似乎已是眷顧,足可欣慰。
其之恣意率性,又有卓絕詩情,才能以“性靈詩”獨樹一幟,并與紀曉嵐齊名,時有“南袁北紀”之稱,亦與趙翼、蔣士銓合稱為“乾嘉三大家”。其詩論更是影響甚遠,在乾嘉詩壇大行于世,人謂"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
▲丁以誠《袁簡齋先生小像》,局部,山東博物館藏
袁枚也曾以鑄爐隱喻詩文之理。《隨園詩話》中,即載:“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后,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jié);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摻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后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摻,字面欠雅馴,逐為耳食者所摒,并其本質(zhì)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
其能于“鑄爐”之香道雅事中,格物致知,已是可貴。而且,如其所言“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以文人身份,親自鑄爐,而后得悟詩文之理,更為難得。
無獨有偶,中貿(mào)圣佳2020春拍,即征得一件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可謂稀見之文房珍品,契合其“鑄爐隱喻詩理”之說。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此銅灑金缽式爐,形制規(guī)正,銅質(zhì)精美,爐身金片隨處點灑,大小錯落有致,形狀呈不規(guī)則狀,或薄而寬大,或點若繁星,觀之燦若云霞,繚繞而有自然天成之境。灑金亦稱點金,為金在爐之表面滴灑或點灑而成,是器物成型后二次加工工藝。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缽式爐是爐式之一,形體似缽,故名,流行于明末至清早中期,《宣德彝器圖譜》中有載。此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闊口,口起弦紋,下承小平底,形若寶珠,飽滿渾圓,器壁厚薄適中,重量則分外沉甸,可見銅質(zhì)之精堪比良金,細實密融,艷艷如波。
其包漿沉穆明凈,輕扣之音清亮悠遠,金聲振振,妙如梵音。爐身寶色內(nèi)涵珠光,外現(xiàn)澹澹穆穆,皮色棗紅,原皮原色,撫之輕柔,微溫即亮,如光影浮動,潤澤則若處子肌膚,精光內(nèi)含,靜而不囂,典雅而古意盎然。爐底經(jīng)多年使用后,偶露黃銅質(zhì)色,隱躍膚理之間,似與真金無異。
爐內(nèi)底鐫金銘文“余雜金銀珠寶作兩寶珠,此紅色無銘第二爐也,袁枚?!?,外底署“乾隆乙丑簡齋主人手鑄”十字三行篆書鑄款,銘款澆鑄勻凈清晰,儀軌方正峻嚴。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底署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底署 局部圖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爐內(nèi)底銘文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爐內(nèi)底銘文 局部圖
觀之整器,灑金與棗紅皮色,交相輝映,其色內(nèi)融,金水保存完好,弧形線條圓潤,舒展流暢,爐底內(nèi)洼,處理亦是考究,其之燦然,罕見殊品。
其中,銘文“此紅色無銘第二爐也”,知袁枚應(yīng)有數(shù)次鑄爐。而“乾隆乙丑”為乾隆十年(1745年)。
是年,考據(jù)袁枚年譜,載“沭陽政績佳,春移知巨邑江寧”,有《沭陽移知江寧,別吏民于黃河岸上》諸詩。
也正因詩重性情,反格調(diào),其厭作俗吏,生歸隱之意。其《俗吏篇》詩云“何不高歌歸去來,也學(xué)先生種五柳”,或“金雞初鳴出門去,夕陽來下牛羊同。有時供具應(yīng)四方,縫人染人兼酒漿”,皆是如深山之鶴,其意未忘煙霄,亦是真性情之流露。
此際,而立之年的袁枚已無意仕途,宰江寧時,其廣招弟子,徐園高會,亦樂得自在,門下士談毓奇為刻《雙柳軒詩文集》?!叭隂]階趨下風(fēng),九轉(zhuǎn)丹成跪拜工”,非袁枚所愿,或如此心境下,其才有“鑄爐”之舉。
▲清 尤詔、汪恭 《隨園湖樓請業(yè)圖》,局部,浙江省博物館藏
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曾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以此為文人四大雅事?!盁恪奔础跋愕馈保氖柯勂浞茵?,坐而論道?!抖刺烨邃洝芬惭浴耙股钊遂o,月明當軒,香爇水沈,曲彈古調(diào)。此與羲皇上人何異。”,袁枚作為性情文人,鑄爐焚香而慕古思今,自可瀟灑。
其也不乏有關(guān)于“爐”的詩文,如“春衫不用金爐熱,自向百花香里熏”,或“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隨園詩話》卷四中,亦有言“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其中,若以“紅爐點雪”形容此銅灑金缽式爐,可謂傳神備至,而“詩得一字之師”,或可窺其觀爐“陶性靈,發(fā)幽思”。
《隨園詩話》卷六,袁枚有引折遇蘭詩文“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同樣可知袁枚詩文之爐冶,為時人所鐘。
清人吳融著《燒爐新語》,卷首有袁枚、陳德榮、王廷諍、方魯、凌洪仁等十二家序文,知袁枚博學(xué)多能,鑄爐、賞爐應(yīng)有其法。
《燒爐新語》中,方魯序文中,稱吳融“雅善鼓琴,……繼擅指畫,人物鳥獸,花卉草木.天然生動,機趣飛舞”,凌洪仁亦贊其“屏去古今成法,爐無新舊,一經(jīng)先生手,不日可成。成則自現(xiàn)各種天然異色,有若神助?!?,可見文人對于鑄爐,已有時風(fēng)。
已故大家王世襄先生《自珍集》中,也收錄諸多古爐,并言“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其《漫話銅爐》文中,也有仿效前人,火燒“琴友”款蚰耳爐的記載。
香爐之外,文人制茶爐并題詩吟詠,也同樣有跡可循,此皆文士之風(fēng)雅,如《曝書亭集》即有載“錫山聽松庵僧人性海,制竹火爐,王舍人紱愛之,為作山水橫幅,并題以詩。歲久爐壞,盛太常因而更制。流傳都下,李西厓輩多為吟詠”。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細節(jié)圖
再論袁枚以爐及詩,如其以為唐宋詩詞中“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摻和銅、錫,所以品貴?!?,而后鉛華日盛,“宋、元以后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摻,字面欠雅馴,逐為耳食者所摒”,此“鑒賞式詩論”真金玉良言也。
其所作詩詞,力反陳腐,曾言“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即是對程朱理學(xué)的典型反叛,立意又清新平易,如鑄爐之“不摻銅錫”,不關(guān)堆垛,一改清詩風(fēng)貌。尤是其直抒性情,不刻意遮掩,如關(guān)于男女情愛,也一反道學(xué)家的“淫奔”之說,不為世俗所拘固,此于封建禮教中,甚為不易。
筆者讀之,亦覺“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音悅耳?!?/p>
▲袁枚《隨園詩話》
其所論八家文中,魏叔子《日錄》卷二《雜說》曾謂之“退之如崇山大海,孕育靈怪。子厚如幽巖怪壑,鳥叫猿啼。永叔如秋山平遠,春谷倩麗,園亭沼池,悉可圖畫;其奏札樸健刻切,終帶本色之妙。明允如尊官酷吏,南面發(fā)令,雖無理事,誰敢不承。東坡如長江大河,時或疏為清渠,潴為池沼。子由如晴絲裊空,其雄健者,如天半風(fēng)雨,裊娜而下。介甫如斷岸千尺,又如高士溪刻,不近人情。子固如波澤春漲,雖漶漫而深厚有氣力也?!?
可見“八家之文”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皆不流于時俗、程式,典故辭藻也無“掉書袋”之弊,與后世之“性靈說”文學(xué)觀相通。
袁枚亦曾言“宋以后,詩話日繁,門戶日多。張一論者,多樹一敵。若再扼腕而談體例,不又傎乎?”,也是一語中的,其詩論之審美,力陳唐宋以后詩壇之陋病,又倡導(dǎo)賞工拙之外不復(fù)問其他,“性靈之說”,可窺也。
尤為巧妙者,其以金、銀、銅、錫等蘊喻詩品,金銀價昂,所以品貴,實是恰如其分。然無論“金、銀、銅、錫”俱是不朽之物,其詩“人才那得如金銅,長在泥沙不速朽”也以金銅相論,知袁枚對于唐宋以后詩壇,亦并未過分否定,只是惜嘆如鑄爐“其本質(zhì)之金,銀而薄之”。
袁枚的詩詞,能寓奇于偶,一爐冶之,而又生性通脫,向往自由,真有魏晉名士風(fēng)流。鑄此灑金缽式爐后,未幾年,其壯年辭官,重修倉山隨園,筑室定居,并著《隨園食單》、《隨園詩話》等,隨園也隨之聲名盛極,往來文士不絕。
▲葉衍蘭《清代學(xué)者像傳·袁枚》,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此外,文人手作,趣味高古,與俗人營造,迥然不同。如袁枚設(shè)計“前后置門,兩傍鑲板”暖椅以取暖,又作“就花居”活動小屋賞梅御寒,乃至于發(fā)明“尺幅窗”、“無心窗”等,知其文人匠心。
亦或明孫克弘作黃花梨文床,有諸多文人題跋,《云間雜志》亦載,當時孫克弘所制文房雅物,最是名貴,時人爭購而不得。其還曾制作一舟小船,名為雪蓬,形制古雅,可乘坐十余人,其歿后,文人爭求。而文人治硯,則如“金農(nóng)硯”,也是“紙窗竹屋亦堪夸,筆硯精良處士家。農(nóng)有薄田百廿畝,春來徧種好梅花?!保瑯O是高雅。
如此,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又“心有靈犀”喻詩理其中,自是文房稀珍,恰所謂爐香乍爇,輕煙渺渺,一爐詩話,領(lǐng)詩壇之風(fēng)騷也。
▲ 同古堂堅持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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