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7/7 17:33:33 來源:美術(shù)報 王新/文
左:藝術(shù)家-羅伯特 雷曼 右:1961年的一幅作品估值1.2億人民幣的《無題》
幾年,極簡主義藝術(shù)家羅伯特·雷曼,在紐約蘇富比拍賣一幅幾乎完全空白的方形油畫《無題》,估價為1500萬至2000萬美元,折合人民幣約9000萬至1.2億元。有記者朋友問我,如此天價,其中究竟有何藝術(shù)邏輯?我笑笑:非藝術(shù)的邏輯,乃奢侈的邏輯也。
奢侈的邏輯
書畫,尤其是名跡,在任何時代都是奢侈的表征。不妨看看中國明代。
天啟崇禎年間,沈周《擊硯圖》交易價格為白銀10兩,文征明《仙山樓閣圖》為6萬文,折算為120兩;有明一代,書畫最高交易價格2000兩,即項元汴購得王羲之《瞻近帖》,萬歷四十七年,其子以此價格,再次售出。那么,2000兩意味著什么呢?
在明代《金瓶梅》中,武大郎“湊了十數(shù)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二層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干凈”;西門慶花500兩銀子,增蓋了花園,后又以540兩銀子買下隔壁花園;西門慶鋪上掌柜每月工錢2兩,李瓶兒生病,“封1兩銀子作藥本”,西門慶生病,封了五錢銀子討藥吃;西門慶買丫鬟小翠花5兩銀子,奶娘如意兒6兩。
在《醒世姻緣》中,地每畝2兩,肉每斤1錢5分,棉花每斤1錢6分,潮藍布每匹3錢2分,教私塾多個學生每月1兩,單教一個學生每年4兩,房子一棟45兩。
由上述物價類比,一幅2000兩的名跡,在當時可購買4座花園,或近5棟房子,或需一個掌柜工作83年多,或教書先生執(zhí)教160多年。如果折合為今天的物價,我們會發(fā)現(xiàn)王羲之與羅伯特,并無差別,皆是天價,是遠超日常生計消費的奢侈消費。
那么,奢侈性消費又究竟為哪般?主要是身份標榜與階層區(qū)隔。
保羅?塞尚 玩牌者 1890-1892 油畫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明代畫論筆記中,對上層官僚與上層文人競相收藏名家巨跡、以為夸飾的風尚,多有記載,比如南京守備太監(jiān)錢能與太監(jiān)王賜以書畫斗富,文人畫大家董其昌與韓胄君以收藏書畫竟日競爭。最為驚人的,當數(shù)權(quán)臣嚴嵩書畫珍奇家藏,可謂奢侈已極,富可敵國,王世貞《弇州朝野異聞錄》載:
籍沒嚴嵩家有珊瑚樹六十株,玻璃、瑪瑙、水晶、珊瑚、哥柴官汝窯、象牙、玳瑁、檀香等器三千五百五十六件,沉香五千五十八斤,空青四枚,古銅龍耳等鼎、犧樽、獅象寶鴨等爐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大理石倭金等屏風一百八座,金徽玉軫等古琴五十四張,二王、懷素、歐、虞、褚、蘇、黃、米、蔡、趙孟頫等墨跡三百五十八冊,王維、小李將軍、吳道子等清明上河、海天落照、長江萬里、南岳朝天等古名畫三千二百卷冊,宋版書籍六千八百五十三部軸。
除了上層官僚與上層文人書畫奢侈消費,互競風雅。富裕起來的商人,為了抬升自身地位,與士人階層展開競爭,實現(xiàn)階層轉(zhuǎn)化,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收藏書畫等藝術(shù)奢侈品來實現(xiàn)的。這讓當時不少文人耿耿于懷,多有微詞,像公安派袁宏道對大力推蕩奢侈之風、動輒重貲的“富人公子”,就不無輕蔑。
而中下層文人消費書畫,甚至名畫,也成為風尚,《醒世恒言》卷三十《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中,述李勉在知縣房德書房中所見就有名人山水。普通下層百姓人家同樣對名畫等奢侈消費執(zhí)著不已,《喻世明言》卷十二描述妓女謝玉英精致書房,同樣少不了古畫裝飾:
明窗凈幾,竹棍茶爐。床司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nèi)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枰棋局佐歡娛。
如果說對謝玉英描述,尚有文學修辭,那么,以姚廷遴記明末松江城風俗“極小之戶,極貧之衖,住房一間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畫古爐”,則為確鑿事實。當時奢侈之風,導源于文化與經(jīng)濟中心蘇州,而風靡天下,無論附庸,偽飾,還是真賞,人人皆渴望風雅。
值得指出的是,藝術(shù)消費中的奢侈之風,相對一般奢侈消費,自有特色,如凡勃倫所言是“炫耀性消費”,其功能不只是官能性享受,更多具有身份標示意義,用于阻止階層流動;用布迪厄的話說就是,藝術(shù)消費與一般物質(zhì)消費不同,需要編碼、解碼的能力,才能鑒賞享受,因此藝術(shù)品位天然具有階層區(qū)隔合法化的功能。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不僅理解了奢侈的邏輯,也理解了藝術(shù)奢侈的邏輯:其實只有一種邏輯,那就是權(quán)力的邏輯。
“奢侈到底是什么?奢侈本應(yīng)是人們在得到良好教育和修養(yǎng)之后與之匹配的東西,可惜的是,現(xiàn)實卻與之徑庭”,這是逝世不久的時尚大帝、香奈兒藝術(shù)總監(jiān)卡爾的名言。
愛德華?馬奈 草地上的午餐 油畫 1863年 奧賽博物館
國王與商人的較量
1863年,馬奈滿懷熱望,向法國國家沙龍大展提交了三幅作品,其中就包括日后成為現(xiàn)代主義開山之作的《草地上的午餐》,遺憾的是,全部名落孫山。而另一個叫卡巴內(nèi)爾的人,以一幅輕度色情古典風的《維納斯的誕生》,一鳴驚人,不但斬獲當年沙龍大展,且獲得拿破侖三世贊助,該作收藏費高達2萬法郎。
吊詭的是,今天,馬奈作為印象派的一代宗師,蜚聲世界,而卡巴納爾早已湮沒無聞。當然,這得感謝法國新興的工商資產(chǎn)階層,正是他們的贊助和品位,讓備受國王冷遇的印象派,器宇軒昂地走進了西方藝術(shù)史。
中國明代,有一個人的命運,與馬奈極其相似,那就是“吳門畫派”的宗師文征明。明初期宮廷,欣賞以北宋郭熙山水之渾厚風格,與南宋馬遠山水之峻切風格相融合的浙派風格,所以浙派大中名頭戴進、吳偉等,書畫價格甚高,連小名頭汪肇、程達一幅,都可賣白銀20兩。成化時,吳門大家沈周弟子李著,只有改弦更張,重學浙派吳偉畫風,才有生計。書畫商人詹景鳳有記載,浙派畫家一幅高達20兩,而吳門畫派的沈周等大家才2、3兩,文征明有的作品才三五錢。
明代中期,此勢逆轉(zhuǎn):吳門畫風主盟畫壇,粗豪風格的浙派戴進已被視為“氣格卑下”,而其末流蔣嵩、張路,被視為“畫中邪學”,“惡極矣”。因此浙派畫家作品價格大跌,嘉靖時,浙派蔣嵩兒子蔣乾,只有改學吳門畫派宗尚的王蒙畫風,才得謀生;萬歷時,徽商方用彬用1兩銀,即當?shù)猛粽刈髌?。此后,一直到明代晚期,吳門畫派畫價一路攀升,沈周、唐寅繪畫,可媲美五代荊浩、關(guān)仝價格,文征明、祝允明書法,可趕上宋代蘇軾、米芾價格,“以至沈、唐之畫,上等荊、關(guān),文、祝之書,進參蘇、米”。
明 文徵明 蘭竹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詹景鳳久居蘇州,為了炫耀自己的投資眼光,就在《題文太史漁樂圖卷》中,不無得意地詳細記述了文征明畫價由三五錢,從吳到徽到浙買賣流通,成10倍飆升的情形。在這個過程中,文征明由此一舉確立了自己在文壇領(lǐng)袖群倫的地位。當然,這得感謝明中后期蘇州莽然崛起的徽商,他們的附庸風雅,他們的狂熱贊助與炒作,讓吳門畫派大步鞺鞜地走進了中國藝術(shù)史。
以上事例,一中一外,一古一今,在藝術(shù)家身價沉浮的命運背后,其實是折射著國王與商人的力量拉鋸,或者說是國家與市場的較量。很顯然,兩者的贊助品位,也是迥若天淵,一般國王的喜好是宏大的,集體的,精良的,保守的,而商人會偏嗜個人的,多樣的,新異的。最關(guān)鍵的是,國王的品位往往具有壟斷性,手邊有一則材料,是乾隆皇帝下給宮廷畫家郎世寧的圣旨:
陳容九龍圖不必用宣紙,問郎世寧愛用此絹,即照此畫尺寸,用絹畫九龍圖一張;用紙畫,即用本處紙,照此畫尺寸,畫九龍圖一張。不要西洋氣。欽此。
南宋 陳容 九龍圖(局部)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
“不要西洋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凸顯了國王的品位。藝術(shù)市場日趨成熟以后,藝術(shù)作為商品,從地方市場到全國市場、國際市場,從一般日用裝飾到藝術(shù)投資、資本運作,從畫店畫鋪到畫廊、博覽會、拍賣會,潤物無聲,“化骨綿掌”般,消解了國王的壟斷。在這個意義上,商人和市場最大的功勞就是興發(fā)和庇護了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個性??v覽古今,我們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基本都是在商人的贊助下欣欣向榮而名正言順的。
那么,到底是國王說了算,還是商人說了算呢?
實際上,國王贊助的藝術(shù),也有成為煌煌經(jīng)典的,如法王喜歡的安格爾、大衛(wèi),明代皇室鐘愛的浙派;商人贊助的藝術(shù),也可能當世煊赫,而后灰飛煙滅,寂寂無名。其實,真正說了算的,既不是國王,也不是商人,而是學術(shù)。梳理藝術(shù)史,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真正在學術(shù)上開宗立派的藝術(shù),無論為國王贊助,還是為商人追捧,最終才能立定腳跟,傳之久遠。
這真是一個令讀書人氣爽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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