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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麇驚

　　甚么因緣，恰得相聚。愛曼生的人，遲早歡會于西泠:（2014）有扁斯石，砭我之渴，數(shù)青草堂，藝苑珍藏；（2016）阿曼陀室，紫泥乳鼎，臺鼎之光，壽如張蒼；（2017）曼生百衲，龔釗秘玩，傾之活活，教子有方；另古井摩挲，汲古之功；東坡笠屐，紫泥笠蔭 ……

　　每見曼生，切壺切景，陶冶性靈。歲末開卷又一回，2018年西泠秋拍曼生“合歡壺”現(xiàn)世，照例先插楔子，隨想以物出物：

曾經(jīng)株樹邊，若逢種榆仙。

既為連理詠，復(fù)入郡志編。

同心結(jié)文釆，砂壺銘感念。

文光今猶在，鄰座儒拭眼。

▲ 2018西泠秋拍

中國歷代紫砂器物暨茶文化專場

清中期·楊彭年制、陳曼生刻阿曼陀室款紫泥扁合歡壺

款識：阿曼陀室（底款）；彭年（把款）；曼生（刻款）

鐫刻：酒以合歡，不如鳳團(tuán)。曼生作銘。

7.2×15.8cm

　　相傳曼生有感于大镲分分合合，奏響人間歡樂，遂以合镲為樣，合歡為名，設(shè)計出合歡壺。嘉慶十八年（1813）曼生主持繪制壺式底本《陶冶性靈》，合歡壺銘：蠲忿去渴，眉壽無害。蠲（juān）是減免、消除的意思，沒有煩惱沒有悲傷，自由自在身心開朗。（此八字應(yīng)是幕友郭頻伽所撰，《靈芬館雜著續(xù)編》中有載。）曼生族弟陳文述《頤道堂文集》有合歡壺銘（回文）：沁芳漱玉，飲香縐（zhōu）綠。首尾回環(huán)，雅致好玩。另，按鄭重先生所述，唐云先生八壺精舍收藏的第一把曼生壺是合歡，壺銘：試陽羨茶，試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歡喜。

　　酒以合歡，不如鳳團(tuán)——西泠此把曼生合歡壺銘，撫較之下，“歡”之背后，一“合”世界。曼生與良工楊彭年之合，世人熟知。八餅頭綱，得雌者昌。此一壺，又傾出知識分子的仕途與逸情，名場與宦海，政成與余暇。曼生十八式，人生十八式。

西泠八家，文藝俱佳

政績澤民，曼生獨達(dá)

　　曼生為人豪情，早年與奚岡、陳豫鐘、郭麐等在西湖邊結(jié)“得樹軒吟社”，觴酒豆肉，座上恒滿。在曼生壺出世前，曼生借貸平臺早已出了名，緩急叩門至典質(zhì)借貸以應(yīng)四方之客。 

　　弱冠，陳鴻壽攜族弟陳文述始共名場，多年游幕于阮元、鐵保麾下，經(jīng)金陵省試，得歷授贛榆縣宰、溧陽縣宰及淮安府海防河務(wù)同知等職，所在政績斐然。阮元旗下的人才，不要通脫不羈，旨在綜合實力。集藝術(shù)型的學(xué)者、出色的治水專家、吏治專家于一體。即使陳曼生“舊交新知，其趍若水，其來如云”（郭頻伽撰《祭陳曼生文》），即使從唐仲冕處習(xí)得紫砂工藝知識，有吳騫《名陶錄》的理論指導(dǎo)，曼生也必須提醒自己牢記官員的身份和責(zé)任。這是創(chuàng)制文人壺的伏筆，也是歡樂背后的束修。

曼生公像

　　史載陳曼生為官“廉明勇敢，循聲，創(chuàng)文學(xué)、修邑志、辦賑之善，為大江南北”（《墨林今話》）。州縣為治民之基，政治覺悟要不斷上提。州縣官“才識不及，幕友易于挾制；精明不足，吏胥得以舞文；威權(quán)不立，奴仆敢于借勢；情面不破，紳士熟于匯緣；稽查不嚴(yán)，誘詐有所容足；刑賞失當(dāng)，法令可以妄干”（《牧民贅語》）。曼生之前跟隨過那彥成、鐵保的落馬，都是前車之鑒。蕭建民（《陳曼生研究》著者）曾求教汪寅仙，汪先生亦認(rèn)為工藝美術(shù)作品實用性是放在首位。官場謹(jǐn)慎與曼生壺四均八穩(wěn)的造型暗合。桑連理館另辟偏室阿曼陀，卻不大肆宣揚(yáng)，直到離開溧陽幾年后，才刻阿曼陀室主人印，也當(dāng)是此緣故。

古連理桑，其下兩本

一本縣署，一在丞署

　　待政局相對穩(wěn)定后，曼生才沿用阮元撫浙之法，在溧陽官署西偏建“桑連理館”，開起了他的文創(chuàng)園和798。曼生所居室廬狹隘，于此批復(fù)公文，處理案牘，修編縣志，接待四方來客，徜徉藝海，研制砂壺。不僅一批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進(jìn)駐，溧陽彭、馬、史、狄、周幾大家族都與他結(jié)下深厚的友情。四方賢俊莫不踵門納交。

　　《溧陽縣志》載：古連理桑，其下兩本，一本縣署，一在丞署，中隔墻垣。樛枝上合，高可四丈許，數(shù)百年舊物也。樹下之屋為唐代建筑，所謂風(fēng)月之堂，綠凈之亭，久已廢為車庫馬槽。

　　郭麐《靈芬館雜著》有《連理桑歌為曼生作》，更具畫面感：天風(fēng)蕭蕭吹不枯，墻陰兀立桑兩株。珊瑚碧樹世稀有，眼中忽見瑞應(yīng)圖。一株拏攫秋空撐，一株稍穉亦弟兄。相逢喜欲攬環(huán)佩，老干中貫如橋衡…

曼生手書 桑連理

　　異根草木，枝干連生，與合歡器型的“合攏”之意同妙，在舊時以為吉祥之兆：“惠化大行，木連理，上有光如燭，咸以善政所致”（《南史?垣崇祖?zhèn)鳌罚f的就是地方官為人所稱道的政績和教化。共生有桑，一方面“同業(yè)同方之士，一材一藝之長，莫不傾衿”，另一方面舉債赴任之聞，論俸祿五斗米，談仕途人生，觀世俗人情。

　　錢杜、改琦曾合作《桑連理館主客圖》，郭麐為文紀(jì)之，后又作《桑連理館主客圖后記》補(bǔ)錄前記。依照桑連理館主人的心意，論及主、客合歡之道，讀之令人動容：

　　則凡一花、一木、一石、一草… 當(dāng)合其焉而處，群焉而游，鏘鏘而于喁，憧憧而進(jìn)退衶禫，其詞玲瓏，其聲往還也，交際也。不知其孰主而孰客也？且主人既圖其地之奇石以為客矣，而主人之為之主者，曾不知其能幾時也，或移，或遷… 而所謂聚散離合之無常，而可以感慨嘆息者，寧獨此圖為然哉？

曼生書畫題跋中的“瀨陽”即溧陽

　　往來之間，陳鴻壽感念聚散之云萍，人生往復(fù)無償?shù)乃季w，多想留住這美好的時光。連理桑下，今天群賢畢集，數(shù)百年的舊物是以有傳，可當(dāng)年唐朝的風(fēng)月之堂，已經(jīng)杳不可問。合歡，在茶酒之間，守著曼生的善良和成長；在公務(wù)和逸情之間，交織制度與人情的兩面，喚醒著向往，溫柔了寒窗。

共生有桑，維邑之禎

人海浩浩，惟吾與君

　　鳳團(tuán)，為宋代貢茶名，用上等茶末制成團(tuán)狀，印有鳳紋。茶享，依照的是宮廷定下的等級。龍茶以供乘輿及賜執(zhí)政、親王、長公主；余皇族、學(xué)士、將帥皆鳳茶。歐陽修在翰林院修《新唐書》，獨撰《新五代史》，仁宗以“校新寫國史不易”為由，賞賜鳳團(tuán)茶一斤，以后每月例賜。在文官眼里，鳳團(tuán)，代表的是特高恩寵與無尚認(rèn)可，也是為政以德的官箴意識。在無限期待中，全力以赴，躬親厥職。

　　曼生在溧陽為官，上任伊始，亦遇到運(yùn)送貢茶上京之重任。此時皇家欽點的貢茶名為“白芽”，其不敢怠慢，晝夜兼程，在清明之前作為十綱貢品茶中第一綱運(yùn)至京城。

▼溧陽縣城圖

清代官員層級

　　2011西泠秋拍古代書畫專場，一套珍貴的狄學(xué)畊（字曼農(nóng)）跋、陳鴻壽致汪澣筠信札中，曼生寫到：貢件系專為萬壽需用，若遲至月底，長途僅半月之限，萬不能待，頃已專差赴揚(yáng)另購… 萬壽貢物前此書囑，必須八月初十前到，方不誤事，否則來亦無用… 火急火燎，準(zhǔn)備的是中秋貢。（曼生作畫，多幅署名作于“瀨上”、“瀨陽”，此屬溧陽之別稱也。曼農(nóng)為溧陽本地人，即前文提到的溧陽大家族狄氏，同樣是一位詩書畫印俱佳的文官。）

▲2011西泠秋拍

陳鴻壽行書致汪澣筠信札一批（選）

　　頭綱八餅建溪茶，萬里山東道路賒。此是蔡丁天上貢，何期分賜野人家。（鄭燮《家袞州太守贈茶》）明清以降，北苑龍鳳茶制法失傳，茶品雖然消逝，但它的聲名尚留于制茶史上。貢茶與百姓日常無關(guān)，閱歷金石古玩的曼生，卻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點石成金。幸而曼生壺佳器仍存。

作胡廬畫

悅親戚之情話（ 《陶冶性靈》 ）

　　族弟陳文述（字云伯）和郭麐一樣，都是曼生壺設(shè)計的長期參與者和見證者。論及其兄，每每行筆不止，不限字?jǐn)?shù)。為曼生祝壽的文字就寫了兩遍?！稄男忠肀Q先生三十九歲像贊》七百余字，詳細(xì)記敘曼生職業(yè)生涯的點點滴滴。曼生兄嫌第一稿感覺寫得太詳盡瑣碎（“其涉言詮也”），于是文述弟再書一稿。直言“諸陳中余最庸下，所謂附驥尾者耳?！保ㄎ氖雠c族兄陳曼生、陳甫（字瀛芝）皆有文名，并稱“武林三陳”，阮元以杭州諸生之詩，文述為第一。）

　　之后，桑連理館主客合歡，曼生索詩，云伯又奉上一千伍十字以寄：

　　與君為兄弟，異本如同枝。枝枝相糾結(jié)，葉葉相扶持…朝鳴雙鶴翔，暮宿雙翟翚。人言我與君，結(jié)交相因依。我為謝惠連，君為賈敦頤。蘇氏軾與轍，陸氏云與機(jī)。此樹兩楨干，郁律騰蛟螭。頗似我與君，蹤跡無參差。辟若奏八音，君塤而我篪。辟若染五色，君纁而我緇。物理有感通，我針君乃磁…（《頤道堂詩選》）

　　如此交密，這般大秀，甚至讓錢杜（字叔美）“嫉妒”得在為陳文述《頤道堂詩選》作序時也拋出大招，說二陳蹤跡最相習(xí)，但余與君（文述）“前世西湖南屏山… 夢中對榻而臥，三生石上舊精魂…”云云。

　　桑連理館兄弟真是好合如鼓琴瑟，合樂且湛，如果我生病了，你就是我起死回生的良藥。乙丑（1805）郭頻伽得重病幾死，越三月，強(qiáng)起試筆，滴藥汁和墨一食，頃得絕句三十首?！恫∑饝讶嗽?nbsp;陳曼生明府》云：尺書旁午使交馳，尚戀朋歡欲去遲。六月火云君莫怨，卸裝正好荔枝時。（《靈芬館詩三集》）。好一個“尚戀朋歡欲去遲”啊！

　　酒以合歡，不如鳳團(tuán)，那是文人之間的精神依存。這也是曼生壺獨特的精神格調(diào)。就像現(xiàn)代詩的包容，看起來所有東西都能入詩，但在美學(xué)上的價值篩選，從題材就開始了。曼生壺常在文人自我的層次上展示日常物，因此才讓事物都具有了文人的情。在題材上都是具有深意的，甚至嚴(yán)苛的。像合歡壺的設(shè)計，看起來是即興所選，有感于大镲奏響歡樂，其實在提請享受、盡情擺布事物歡樂的同時，選人、用料，一如治水，注意著每個細(xì)節(jié)，辨別砂質(zhì)，創(chuàng)制新樣，自制銘鐫句，寫得深思熟慮。

題外話

　　嘉慶元年（1796）陳文述應(yīng)杭州鄉(xiāng)試，阮元以《仿宋畫院制團(tuán)扇》命題，文述詩末句：歌得合歡詞一曲，想教留贈合歡人。

　　阮元大贊。批其旁云：不知誰是合歡人。

參考資料：

郭麐《靈芬館雜著》

陳文述《頤道堂集》

屠倬《是程堂集》

2011西泠秋拍拍品：陳鴻壽行書致汪澣筠信札一批

蕭建民《陳曼生研究》

柏樺《父母官：明清州縣官群像》

何靜《淺說陳鴻壽<溧陽縣志>之“名宦篇”》

李家樹、黃靈庚《宋詩茶文化語詞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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