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12/3 12:46:50 來源:北京青年報 文并供圖/李開周
《木石圖》畫心部分
11月26日,佳士得香港賣場,據(jù)傳是蘇東坡真跡的《枯木怪石圖》被一位神秘買家拍到,競拍價高達4.1億港元,創(chuàng)造了佳士得香港拍賣史上最高單件拍品紀錄。盡管存在真?zhèn)螤幾h,但不可否認的是,蘇東坡的《枯木怪石圖》是真實存在過的。那么,他在世的時候,畫作值多少錢呢?
題跋 那些在《木石圖》上留印記的歷史人物
《枯木怪石圖》又叫《古木怪石圖》,簡稱《木石圖》,全長185.5厘米,畫心長50厘米。畫心描繪的是一棵曲曲彎彎的枯樹,樹旁有一塊形狀怪異的巨石,石后伸出幾枝矮竹,樹下長出幾叢青草。畫心部分沒有蘇東坡的落款,但畫旁有一些題跋,從跋文內(nèi)容上判斷,這幅畫可能是蘇東坡的作品。
來,我們先看看跋文里都寫了什么內(nèi)容:
潤州棲云馮尊師,棄官入道三十年矣,今七十余,須發(fā)漆黑,且語貌雅適,使人意消,見示東坡木石圖,因題一詩贈之,仍約海岳翁同賦,上饒劉良佐。
這段跋文的作者名叫劉良佐,江西上饒人。據(jù)他說,江蘇鎮(zhèn)江有一位姓馮的道士,修道三十年,年滿七十多,駐顏有術,須發(fā)烏黑,舉止高雅,談吐風趣,讓人一見忘俗。有一天,馮道士遇見劉良佐,向劉良佐展示這幅畫,請劉良佐品題。劉良佐欣然答應,不僅寫了題跋,而且還請“海岳翁”一起在跋文后賦詩。
“海岳翁”是誰呢?就是北宋后期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米芾。
劉良佐先賦詩:
舊夢云生石,浮榮脫木衣。
支離天壽永,磊落世緣微。
展卷似人喜,閉門知己稀。
家林有此景,愧我獨忘歸。
米芾和了一首:
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
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
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
欣逢風雅伴,歲晏未言歸。
在劉良佐和米芾的題詩后面,又有元朝人俞希魯和明朝人郭淐的跋文。俞希魯是南宋官員的后代,郭淐是萬歷年間的翰林,他們的跋文不必贅述,總之都認為這幅畫是蘇東坡真跡,不是冒牌貨。
也就是說,在這幅《木石圖》上留跋的總共是四個人:劉良佐、米芾、俞希魯、郭淐。四個人當中,后三位都有些名氣,米芾更是書畫史上的大人物,唯獨劉良佐默默無聞,在宋朝正史和野史上都很難找到蹤跡。筆者遍查宋人筆記,僅在南宋周密《武林舊事》收錄的宋高宗晚年教坊司名單上見到一個劉良佐,官階是武德郎,屬于七品小官,可能是教坊司演員的上司,宮廷劇團負責人。宋高宗晚年距離北宋不遠,假定這個劉良佐生在北宋,仕于南宋,他年輕時是有可能見到米芾并邀請后者在《木石圖》上留跋的。當然更有一種可能,這個劉良佐跟《木石圖》上的劉良佐僅僅是重名而已,并非同一個人。
流轉(zhuǎn) 《木石圖》在民國時期曾經(jīng)賣給日本人
有人說,《木石圖》的筆法不像蘇東坡,旁邊所謂的米芾題跋也不像米芾所寫,所以這幅畫很可能不是宋朝人的原作,至少不是蘇東坡的原作。
但也有幾位書畫鑒定大家認為它是真品,例如徐邦達先生的《中國繪畫史圖錄》、張珩先生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以及啟功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繪畫精品》,都收錄了《木石圖》,認為是“東坡真跡無疑”。
還有最近幾十年出版的一些書畫名作鑒賞書籍,如1988年出版的《中國書畫鑒賞辭典》、1990年出版的《米芾書法藝術》、2004年出版的《中國花鳥畫名作欣賞》、2005年出版的《中國文人畫繪畫藝術》、2008年出版的《私家藏畫》、2013年出版的《中國經(jīng)典美術作品欣賞》、2014年出版的《中國名畫世界名畫全鑒》、2016年出版的《一本書讀懂中國繪畫》和同年出版的《中國名畫全知道》,都將此畫定為蘇東坡原作。尤其是今年元月份新版的《中外名畫彩圖館》一書,將《木石圖》視為“蘇軾留下的唯一繪畫真跡”。言外之意,當年由鄧拓先生斥巨資購得然后又捐給中國美術館的那幅《瀟湘竹石圖》可能不是蘇東坡畫的,而這幅《木石圖》卻一定是蘇東坡畫的。
某雜志曾刊登過一篇《鄧拓收購名畫的風波》,該文不僅回憶了鄧拓在上世紀60年代購買《瀟湘竹石圖》的經(jīng)過,還順帶介紹了《木石圖》的一段傳奇經(jīng)歷。
話說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吳佩孚的秘書長白堅夫在北京古玩店風雨樓買走了蘇東坡的兩幅傳世珍品,一幅是《瀟湘竹石圖》,另一幅就是《木石圖》。白堅夫早年留學日本,太太也是日本人,他留下《瀟湘竹石圖》,將《木石圖》轉(zhuǎn)賣到了日本。
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對《木石圖》描述如下:
此圖純以筆墨趣味勝,若以法度揆之,則失矣。此卷方雨樓從濟寧購得后乃入白堅手,余曾許以九千金,堅不允,尋攜去日本,阿部氏以萬余得去。
將這段描述與《鄧拓收購名畫的風波》那篇文章合起來看,我們可以梳理出《木石圖》在最近一百年內(nèi)的大致流轉(zhuǎn)經(jīng)過:民國收藏名家方雨樓在山東濟寧買到此畫,放在北京古玩店里銷售,被吳佩孚秘書長白堅夫買走。另一位收藏名家張珩向白堅夫求購,出價到九千塊大洋,但白堅夫沒答應,以一萬多塊大洋的價格賣給了日本阿部家族。如今呢?這幅畫已在香港成功拍出,聽說買家是來自大中華區(qū)的某個機構(gòu)。
真?zhèn)?蘇東坡畫過很多幅《木石圖》
這幅天價藝術品到底是不是蘇東坡真跡,我們不是專業(yè)鑒定人士,不敢妄言。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蘇東坡在世時畫過不止一幅《木石圖》。
南宋筆記《鶴林玉露》第九卷載有一段故事:蘇東坡當年發(fā)配海南,途經(jīng)福建南安,晚上投宿某寺廟,閑來無事,在寺廟墻壁上畫了一幅《木石圖》。到了南宋中葉,宰相韓侂胄聽說這件事,寫信給福建地方官,讓他們想辦法把蘇東坡留在廟墻上的畫給摳下來,寄給自己收藏。地方官不敢怠慢,趕緊抵達現(xiàn)場。那是在墻上畫的,根本沒法摳??!于是他們請來能工巧匠,把那堵墻的粉壁完好無損地拆下來,再粘到一個石龕上,將石龕獻給了韓侂胄。又過了若干年,韓侂胄北伐失利,金國人要他的腦袋,南宋朝廷只好砍了他的頭,抄了他的家,那個保留著蘇東坡真跡的石龕也被抄進大內(nèi),成了皇帝的藏品。令人遺憾的是,皇宮大內(nèi)發(fā)生了一場火災,燒壞了石龕,當然也燒毀了蘇東坡的畫。
南宋還有一個名叫陳傅良的人,寫過一篇《謝司馬伜惠東坡竹石》,大意是說蘇東坡給司馬光畫過一幅《木石圖》,司馬光把它傳給了養(yǎng)子司馬康,司馬康又把它傳給了兒孫后代。大約一百年后,司馬康的某個曾孫當上通判(相當于副市長),又把這幅畫送給了陳傅良。
南宋宰相周必大寫過一首《題張志寧所藏東坡木石》,南宋大儒朱熹寫過一篇《跋陳光澤家藏東坡竹石》。再往前追溯,蘇東坡的門生兼好友黃庭堅寫過一首《題子瞻枯木》,還寫過一首《題子瞻畫竹石》。我們不必看這些詩文的具體內(nèi)容,但從標題就能推斷,蘇東坡在世時必定畫過不少有竹有樹有石頭的木石圖。
另外還有一個強有力的論據(jù),出自宋人筆記《梁溪漫志》,該書第六卷《論書畫》寫道:
書與畫皆一技耳,前輩多能之,特游戲其間,后之好事者爭譽其工,而未知所以取書畫之法也。夫論書當論氣節(jié),論畫當論風味,凡其人持身之端方,立朝之剛正,下筆為書,得之者自應生敬,況其字畫之工哉?……如崇寧大臣以書名者,后人往往唾去;而東坡所作枯木竹石,萬金爭售。顧非以其人而輕重哉!蓄書畫者當以予言而求之。
書法和繪畫殊途同歸,前輩先賢大多能書擅畫,但收藏家選購名家書畫時,千萬不要單看作者的技藝,更要考慮作者的人品。宋徽宗崇寧年間的大奸臣蔡京書法一流,他的作品被人唾棄;蘇東坡畫的枯木竹石也是一流,人們爭相用一萬兩銀子的高價去買,這難道不是人品比技藝更重要的明證嗎?
市價 蘇東坡的畫在宋朝能賣多少錢
《梁溪漫志》上說,蘇東坡畫一幅枯木竹石圖,人們愿付一萬兩銀子,這句描述究竟是事實呢,還是藝術上的夸張呢?
其實有點夸張。
據(jù)宋人筆記《石林燕語》記載,米芾嗜好書畫,尤其嗜好古人書畫,見到名家字畫,砸鍋賣鐵也要買,有一回他買王羲之的《破羌帖》,花了整整十五萬文。這十五萬文是銅錢,當時銅錢與白銀的官方比價是1300:1,十五萬文才一百多兩銀子。
又據(jù)《三蘇年譜》考證,蘇東坡早年在陜西寶雞做官,買到吳道子親筆所畫菩薩像兩幅,總共花了十萬文。蘇東坡與米芾有交往,兩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當時十萬文還不到一百兩銀子。
北宋末年,李清照夫婦在京城開封買到北宋政治家兼書法家蔡襄的一幅《趙氏神妙帖》,“以二百千得之”(出自趙明誠跋文,轉(zhuǎn)引自《寶真齋法書贊》),花了銅錢二十萬文,折合白銀不到二百兩。后來這幅《趙氏神妙帖》又被岳飛的孫子岳珂收藏,買價三十三萬文。要知道,岳珂是南宋人,南宋發(fā)行紙幣造成通貨膨脹,南宋的三十三萬文不一定比北宋的二十萬文值錢。
米芾著有《畫史》一冊,多次提到書畫價格。如“劉子禮以一百千買錢樞密家畫五百軸”,花十萬文買了五百幅畫;“蔣長源以二十千買黃蓬畫貍貓顫薄荷”,花兩萬文買了一幅畫;“其孫攜韓滉《散牧圖》至,……索價四百貫”,有人出售北宋名臣韓滉的《散牧圖》,要價四十萬文。
岳珂著有《寶真齋法書贊》一部,該書第十二卷說南宋時期書畫市場上贗品盛行,某畫家擅長偽造蘇東坡的畫作,六幅一套打包出售,要價只有兩千文再加一匹細布。
現(xiàn)存宋朝史料中記載的書畫成交最高紀錄,應該是南宋大將韓世忠購買王羲之的《蘭亭序》。據(jù)《中興小紀》敘述,韓世忠認為是真跡,“以錢百萬得之”,花了一百萬文。隨后韓世忠將這幅絕世珍品獻給宋高宗,高宗一瞧落款兒,笑了:“這哪里是什么絕世珍品,明明是皇后的臨帖嘛!”
讀到這里,大家想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賣場上無論多么名貴的字畫,拿回宋朝都不可能賣到天價。在宋朝藏家眼里,吳道子的畫、王羲之的字,并不一定比宋朝書畫昂貴,少則幾萬文,最多百萬文,都可以買到真跡。假如買假畫,那就更便宜了,前文不是說嗎,南宋時期別人仿造的蘇東坡畫作,六幅一套,只要兩千文。由此可以想見,蘇東坡在世時如果賣自己的畫,大概也就是幾萬文一幅吧?
幾萬文相當于現(xiàn)在多少錢呢?拙著《歷史課本聞不到的銅臭味》考證過北宋中后期銅錢購買力,一文銅錢大約相當于如今八角人民幣,一萬文即八千元,兩萬文即一萬六千元,三萬文才兩萬四千元。
同樣一幅畫,在宋朝賣幾萬,在今天竟能賣到幾個億,這又是為什么呢?
原因不外以下幾條:
第一,蘇東坡的畫在宋朝不算稀缺,在今天卻如大海撈針一般難以追尋,價格是稀缺程度的體現(xiàn)。
第二,宋朝人收藏書畫是出于愛好,現(xiàn)代人收藏書畫還有保值和增值的意圖,越是稀缺的藏品,保值和增值的效果越明顯,所以我們擁有更為強烈的投資需求。
第三,宋朝經(jīng)濟雖說相對繁榮,畢竟是古代,生產(chǎn)力剩余不多,不像現(xiàn)在市場上有那么多的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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