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的一天，厲檳源徒手攀登上他家鄉(xiāng)湖南永州野外的一條瀑布，在急流強勁的沖擊力道和震耳欲聾的聲響裹挾中，他數(shù)次逆著瀑流在濕滑的陡壁上掙扎摸索，直到找到合適的兩處支點，把身體在空中架成一道迎向瀑布的弓弦，去“阻斷”這似乎是自天而降的洪流巨浪——然而這樣的敘述還是過于浪漫了，看完這段經(jīng)剪輯仍有十六分鐘的行為表演錄像，人們將會明白厲檳源在那個現(xiàn)場，那個時刻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無需去想象，一切正如法庭證據(jù)般真實、殘酷地呈現(xiàn)，且反復呈現(xiàn)：一個人形如何在巨流和峭壁中間緩慢移動，做出各種古怪的動作，為了不被沖走;如何停頓、遲疑，望向攝像機的方向;如何承受不住水流沖擊而跳入湖中，如何重復以及再次重復這一切……影片的最后，厲檳源的第五次嘗試以他從半空不慎跌落告終。但這意外的體驗反而吸引他繼續(xù)，在2021年的五月份，瀑布水流最大的季節(jié)，厲檳源返回原處再一次試跳，但這次卻讓他付出了腰椎和肋骨骨折的代價，創(chuàng)作也因此暫停。

　　“阻斷”因此顯得有一點荒謬，更多是悲情、艱難和殘酷。藝術家在此面對的是實實在在而非虛構或想象的危險，這個危險，是他個人的意志、決斷和籌劃的結果?！白钄唷毕袷且怀鰠枡壴醋跃幾詫ё匝莸膽騽。谡褂[的其他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不斷重現(xiàn)。在《詩經(jīng)》、《洪流》里，藝術家用自己的身體同脫韁野馬般的水流相對抗，他當然知道水流的方向不可逆轉(zhuǎn)，肉身只能局部、暫時地擾動無情的自然秩序;在《進程》里，被阻斷的是人類慣常的行為邏輯，厲檳源不是走到對岸，而是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中頂著大風，在四肢拴上磚塊匍匐爬行過冰封的湖面;至于生理極限和重力法則也是要被暫時懸停和挑戰(zhàn)的，于是他在海上倒立(《下沉》)，在城市中央的立交橋下倒立(《環(huán)形劇場》)，只用一把錘子將自己立足的一根3米高的磚柱一口氣敲碎，直至完全敲平(《分解》);而在我們耳熟能詳?shù)娜粘Ｉ钪?，“阻斷”則體現(xiàn)為對于城市空間、交通秩序、作息節(jié)律等林林總總的“習以為常”和“視而不見”的一種撬動和反撥，給人們麻木的身體和想象力注入新鮮、刺激和期待：因此我們看到他在車輛穿行的公路上來回跳遠(《跳遠練習》)，用除夕爆竹轟炸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一條臭水溝(《臭水溝的春天》)……厲檳源似乎一直在問自己，問我們，生活難道只能是這個樣子嗎?藝術難道只有這幾種搞法嗎?在最終一刻來臨之前，人只能向命運妥協(xié)、屈服和接受嗎?或許有害怕，或許有猶豫，或許帶著不想說出來的傷痛和沉重，厲檳源再一次向著天空高高躍起，我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身體揮出的一道如同伊卡洛斯之翼的弧線，反射著太陽的金光……

　　然而，最后，一次又一次，他在輕松擺脫地心引力后安靜地服從于墜落。如果說他的肉身擔當、直面徒勞和反復重來的勇氣讓我們想起西西弗斯的身影，那么對于危險/死亡的叩問、理解和接納，則是他在藝術中不斷封存又打開的秘密。不是為了尋求刺激，也不是為了挑戰(zhàn)極限，更不是好勇斗狠，而是在完成他的藝術：厲檳源的創(chuàng)作來自直覺，源自身體的沖動和靈魂里的一把火，但更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經(jīng)驗的沉淀、反復籌劃、操練，和對于危險的判斷，以及對于后果的提前準備和心理認知。后果是什么?無非是，也永遠是失敗，因為人不可能同自然、時間和物理、生理的法則較量，厲檳源也并不狂妄。他所要創(chuàng)造的，所要呈現(xiàn)給自己和我們的，是那一刻對于生命的完全肯定，無論陽光或黑暗，那一刻他都予以完全的肯定和接納，并用自己的身體賦予這個肯定一個可見的形式，這就是厲檳源的藝術。

李佳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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